第三八四章 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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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熙元年(公元1190)二月的一天早晨。時值早春。雖然氣溫轉升,但常是乍暖乍寒,尤其是濕度較大,早晚低溫,因此臨安城來往的人依舊感到寒氣透骨,沉重凝冷,感到甚至比嚴冬還難受。

    前一夜在附近鄉鎮借宿向來是不少,城門剛開不久,之前提早就在外麵等待開門的人魚貫而入。其中有個生得眉清目秀、天庭開闊的中年男子在隨從的陪同下慢慢往前麵挪。隨從在人擠人的長龍裏十分不適,滿口怨言。他的主人則麵無表情,呆呆看著正前方,若有所思。

    “小郎君,你說在建康糧科院待得好好的,我剛適應那邊的生活,卻又要回建康,還去什麽大理寺,我可不想坐牢啊!”

    那主人低聲斥道:“朝廷安排職務,豈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還有,不是去蹲大理寺,而是大理司直。”

    史彌遠的心態倒很平和,雖說是剛在建康熟悉了政務流程就被調往大理寺,但朝廷的安排一定有朝廷的道理,不管在哪兒做事、平常怎樣一番什麽工作態度,總有人看在眼裏,對你的言行舉止作出評判的。像那些混吃等死的冗官,也就隻能混吃等死了。史彌遠如是想道,至少他現在仍是這種想法。

    此時此刻,朝堂內,殿中侍禦史劉光祖正在當著眾臣工的麵,對皇帝趙惇進行著一番說教:

    “近世是非不明,則邪正互攻;公論不立,則私情交起。此固道之消長,時之否泰,而實國家之禍福,社稷之存亡係焉者也。本朝士大夫,學術最為近古,減平、景德之間,道臻皇極,治保太和,至於慶曆、嘉佑盛矣。不幸而壞於熙、豐之邪說,疏棄正士,招徠小人。幸而元佑君子起而救之,末流大分,事故反覆。紹聖、元符之際,群凶得誌,絕滅綱常。其論既勝,其勢既成,崇、觀而下,尚複何言!

    “臣始至時,聞有譏貶道學之說,而實未睹朋黨之分,中更外艱,去國六載,已憂兩議之各甚,而恐一旦之交攻也,逮臣複來,其事果見。因惡道學,乃生朋黨;因生朋黨,乃罪忠諫。夫以忠諫為罪,其去紹聖幾何?

    “陛下即位之初,凡所進退,率用人言,初無好惡之私,而一歲之內,斥逐紛紛,以人臣之私意,累天日之清明。往往納忠之言,謂為沽名之舉;至於潔身以退,亦曰憤懟而然;欲激怒於至尊,必加之以訐訕。事勢至此,循默成風,國家安賴?伏冀聖心豁然,永為皇極之主,使是非由此而定,邪正由此而別,公論由此而明,私意由此而熄,道學之議由此而消,朋黨之跡由此而泯,和平之福由此而集,國家之事由此而理,則生靈之幸,社稷之福也。不然,相激而勝,輾轉反覆,為禍無窮,臣實未知稅駕之所。”

    劉光祖所言,句句切中要害。

    自淳熙末年起,吏治混亂,黨爭又有重新抬頭之勢。更不用說在荊湖大地上,數十萬的民團正在各自後台的支持下進行著慘烈的攻伐。而今,廟堂之中更是幾乎無敢言之人,帝王昏聵,政治**,真不知大宋將何去何從了。

    城門口的史彌遠總算跟著摩肩接踵的人群擠進了臨安城。大夥都喜歡往大城市跑,這也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的共性。

    “待會兒先去哥哥們的宅子,問候哥哥嫂嫂們一聲,然後你就留在家裏,我收拾收拾去大理寺。”走在大街上,史彌遠吩咐隨從。

    “好嘞,一切都按您吩咐的來。”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著,忽覺身旁一陣旋風,“篤篤”馬蹄聲後,幾個中年男子駕馬徑直向前奔馳。

    被蹭倒的史彌遠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您沒事吧?”隨從關切問道,而後又衝跑過去的那幾人大喊:“京城裏這麽寬的街還不夠你們跑馬的嗎?什麽醃臢玩意兒?跑這麽快趕著去投胎啊!”

    那幾人隱隱聽得身後有人罵自己,便“籲”一聲勒馬回頭觀瞧。

    當中的騎手長眉細目,須長一尺,臉頰少肉,嚴肅刻薄。此人見史彌遠衣裝樸素,但白玉發冠光亮皎潔,發簪金光閃閃,腰間又有錦繡香囊,這三樣均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常佩戴的物物件,便猜測對方是哪位朝臣的子弟。於是他拒馬拱手,問道:“韓某冒失,不知可曾傷到衙內?”

    隨從怒道:“你長沒長眼啊,我家郎君都緊貼路邊走了,你們倒好,並排騎馬,是要把這條道盡占去了嗎?”

    史彌遠扯了把隨從,讓他住嘴,而後有禮有節,也衝騎手作揖,道:“在下沒有大礙。”

    “那甚好。”說完,騎手便拉動轡頭,扭頭要走。

    “不過——”史彌遠話鋒一轉:“臨安城天子腳下,你等堂而皇之地在大道上並肩執韁,縱馬疾馳,宛若街上並無旁人,未免太放肆了點!”

    騎手再次調過頭來將史彌遠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盡是輕蔑之色,而後他隻哼了一聲便帶著自己的人奔馳而走了。

    “嘿,你這廝——”隨從恨不得自己有根套索,當場把這無禮的男子拉下馬來。

    “算了算了。”史彌遠攔住隨從,道:“我還有正事要做,反正也沒傷到哪兒,犯不上和別人置氣。”此時此刻,他還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和那傲氣跋扈的人有怎樣的交集。

    要說這幾個在臨安城內騎馬橫衝直撞的人是誰呢,他們乃是知閤門事韓侂胄及其同僚朋友,近日剛剛辦完公務,特此趕回京城。

    要說閣門司的主管官員,負責掌管朝會、遊幸、宴享讚相禮儀等事,說忙不忙,說閑不閑,說重要不重要,說不重要也重要。幾個知閤門事要幹的,也就是平常早上打掃打掃朝堂,然後在裏外周圍一邊聽大臣們吹牛逼一邊打瞌睡。不過韓侂胄弟兄幾個卻有心,既然做了這個知閤門事官,天天有旁聽的好機會,就要認真學習。由於平常有心,朝中大臣上下朝時候偶爾會問起他們問題,他們對答如流,時常還有自己的見解,自然引起一些人的興趣。尤其是敷文閣學士趙汝愚,甚為器重韓侂胄,又知道他曾在皇城司短暫任過職,便有時讓他替自己做一些本人不太方便的事情。

    這一日,韓侂胄正忙著趕往趙汝愚府邸,匯報工作結果。而趙汝愚還未下朝,宅邸內就已經有其他人候著了。

    韓侂胄、季宏俶、衛舜民三人來了趙府,進了門去,在仆人的帶領下進了客廳,看見早有兩人坐著聊天。而其中一人韓侂胄可認識,那便是他過去在皇城司時候的上司,指揮陳文溙。

    “別叫我老指揮了,我現在是親從。”陳文溙連連擺手,要韓侂胄改換稱呼。想當年,出於家國大義和個人功勳(當然並不知道前後哪個對他而言更重要),他騙了一幫人北上金國找忠義社,搞了個大新聞。最後沒在金國喪命,反倒是回來差點被自己人給宰了。要不是兩個堂兄和叔伯們上下打通關節,估計現在都是頭七之後的第三年了。現在的陳文溙雖說尚存昔日戲謔奸猾之風,但早沒了過去的鋒芒,行事說話也格外慎重了。

    另一個人,三十七八年級,玉麵美髯,溫文爾雅,乃是皇城司現任都指揮杜行之。

    韓侂胄見了,又忙行禮道:“杜指揮也在,下官一時沒能認出來,還望恕罪。”

    “沒事沒事。坐下來一塊兒等吧。”杜行之語氣溫和,一點架子都沒有,看起來簡直不像是個特務頭子。

    韓侂胄幾人風塵仆仆而來,坐下喝杯熱茶,驅散了寒氣,身子也舒展開了。

    杜行之見他們坐定,漸入狀態,方才開口,緩緩說道:“這些日子趙大人交代給你們的事情,做得都挺不錯。”

    季宏俶驚問:“怎麽,杜指揮您也知——”

    杜行之麵色平和地說:“趙大人都跟我講了。”言下之意,那些事情其實有一部分相當於也是幫他做的。杜行之安撫了韓、季、衛三人,又接著道:“趙大人與你們不甚熟悉,所以要先試試你們的能力。現在從結果來看,趙大人對你們很是滿意。今天一是叫你們交待成果,例行公事,二一個便是要你們再到皇城司來。”

    韓侂胄三人明白,現在皇帝是個半瘋,基本做不了主,目前官員職務任命什麽的,都要麽是按死程序來,要麽就是根據各派權臣的目標及個人好惡進行安排。現在把他們重新調入皇城司這個特務機構,想必是小任務做完,該接大任務了。

    衛舜民便問:“那敢問杜指揮,接下來有何事要吩咐下官們的?”

    “唉——”杜行之道:“衛大人別心急嘛。說是將你們調入皇城司,但這回不授官銜。”

    “不授官銜?”

    “俸祿照發。”陳文溙還是改不了快嘴的老毛病。

    杜行之略有一絲不悅地瞥了眼陳文溙,又對韓侂胄三人道:“不授官銜,是因為要將你們調入的部門不是皇城司正司,而是下屬特軍——烈風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