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虛幻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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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午年九月二十六日,猛然醒來,好似重生一般,我看著周圍的環境,看自己穿著病號服,就知道這裏是醫院,媽衝了進來,“孩子,你醒了?”
    “我怎麽在這裏?”
    “是你昏倒在雨中,醫院把你送來的,”爸說,“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盈盈居然也湊過來,隻是臉色不大好看,“你一天沒吃什麽,你要什麽,我去買吧。”
    我突然想到一些東西,對了,可兒,忙問起,“可兒,可兒怎麽樣了?”
    爸和媽麵麵相覷,才說:“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你個沒良心的,”盈盈卻過來張口就罵,“一醒來就顧著那狐狸精。”
    我意識到口誤,可無法挽回,隻好說:“寶寶,我錯了。”
    爸卻慍怒又起,“你這渾小子,八成是讓狐仙勾了魂去。”
    “爸,你說什麽?”我問,“什麽狐仙勾魂?”
    他朝櫃子裏取出一個竹製畫匣,合一丈之長,匣呈木色,打開後是一副古畫,爸和媽合力慢慢伸開卷軸:畫中是個美貌女子,戴珠釵紮雲髻,麵容皎白若月色,正手撚纖指捧一雞缸杯,端坐在繡墩上,著一件素紗披風、半露胸骨,似乎在欣賞眼前的梅瓶中插的梨花,花瓶上縈繞著兩三隻飛舞的蝴蝶。
    那女子相貌,與邵可兒別無二致。卻在左側有一行字,字跡潦草、行書偏楷、落款無名,署期是萬曆甲子年,書提:花殘瓣落蝶無戀,月明難嬋娟;何日共赴長生殿,破鏡有重圓。
    “這幅畫,”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你是怎麽得到的?”
    “我在前年跟一個江湖老行家買的,他說這畫裏的是一隻狐仙,專門勾人魂魄,我當時不信,知道盈盈給我看了狐仙的照片,我才意識到,你是中了狐仙的迷陣。”
    “她不是狐仙,”我忙說,“她是我前世的妾侍。”
    “你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媽指責,“你跟狐仙哪來的前世?”
    “我沒騙你們,”我繼續解釋,“盈盈是我前世的妻子,可兒是我的侍妾,所以這輩子才會走到一起。”
    “這孩子瘋了,”媽忙說,“謙哥(爸名字尹伯謙),你快去找個茅山師父來,救救孩子吧。”
    “看來狐仙還沒死去,”爸竟說,“這孩子說什麽也別聽。”
    “你說什麽?”我有一絲害怕,“什麽狐仙死了?”
    “孩子啊,”媽忙說,“那個叫可兒的被撞以後,到醫院失血過多,已經在昨晚死了。”
    “死了?”我不禁胸中有一股氣頂上來,直衝喉結,終於受不住,竟吐血而出,身子難受,又是昏死過來,隱隱中看到爸媽和盈盈緊張的場麵。
    我回到天虛幻境,又是鍾文粹和方傑兩個,他倆換了烏紗帽、著大紅紗盤領補服,而我則戴了烏紗翼善冠,著圓領的四爪團龍常服。
    “二位大人,”我手撚腰帶,“不知這次,你們又要我看什麽。”
    “殿下要知道自己前世,”鍾文粹言,“就要從降生開始。”
    我腦海裏突然有了記憶,一下子湧上頭來:我前生是太宗文皇帝的皇子——淮王一脈的後裔,被封藩在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饒州府鄱陽縣,得蒙先祖的福蔭,和景德鎮禦窯廠關係甚密。
    到我這一脈,已經是神宗顯皇帝在位,為我皇兄,我十五歲是不幸喪父,皇兄召我進京,兩人相談甚歡,皇兄比我長十五歲,對我甚是疼惜,特賜我雲錦兩匹,作為我日後成親所用。
    我年屆十六,按理應該娶一門親事,立個王妃繼後香燈,讓淮府一脈後繼有人,皇兄聽聞南京禮部尚書郭永盛之女天姿國色,又懂禮儀,遂下旨賜婚,立郭氏為淮王妃,選好良辰吉日拜堂成親。
    母妃蔡太妃甚是歡喜,令王府總管小七攜帶輜重彩禮,合禦窯廠青花一批、雞缸杯兩對、書冊寶典、奇楠香、吳邦佐的銅爐等,送往南京應天府的尚書門第,以示對郭尚書的器重。我這藩王,從小就無所事事,年紀輕輕,又鮮有出外的機會,便自作主張,對小七說:“本王近來閑得發慌,聽說你要送彩禮給未來的老丈人,本王也好借這幾機會看看未來王妃。”
    小七很快就懂了我的意思,“主上容稟,郭府千金為皇上禦定,以皇上和主上的情分必不會差,至於彩禮,古往今來哪有皇子親自送上門的道理?”
    “你找一套轎夫的衣服,讓我喬裝換上,”我卻說,“如此一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太妃不知。”
    小七是跟我一起長大的,不禁問,“殿下,你平日裏舞文弄墨還行,有時候連硯台都拿不起,當轎夫可是要有蠻力,依奴才看,還不如換成馬夫。”
    “換成馬夫?”我搖搖頭,“馬夫可是在外邊伺候著,連麵都見不著呢。”
    “奴才愚見,”小七又說,“不妨跟奴才一般,換成宦官的服飾,麵見郭尚書豈不容易?”
    “你要本王穿宦官的衣服?”我本不大樂意,可為了見未來的嶽丈,隻得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七讓我換了宦官的服飾,烏紗盔頭、盤領綠羅四爪龍紋的袍服,一路上過了徽州府、宣州府,馬車準備,皆是白天休息,夜裏出發,幾十號人走走停停的,才到的應天府,在守城的將士指引下到的玄武湖邊,郭尚書的府邸。
    “親家母,”郭尚書忙改口,“太妃娘娘實在客氣。”
    “尚書大人就請收下,”小七說,“奴才不遠千裏來,先送上禮節,雖說婚期未至,禮節不可不周。”
    “有勞公公代本官謝過太妃娘娘。”
    我站在小七旁邊,一言不發的看著郭尚書,他見了我,問:“這位公公,看年紀是剛進宮吧?”
    “大人見笑,”小七忙著圓話,“我這小廝啊,自小害臊,在宮裏老實本分,怕被人欺負,所以帶了過來。”
    “原來如此,”郭尚書開懷大笑,“本官後堂有酒菜一席,為二位公公接風。”
    小七卻說,“大人錯愛,奴才受之有愧,奴才等隻得回驛站歇息,還請大人見諒。”
    “既然如此,”郭尚書言,“就不煩公公憩息。”
    回了驛館,我忙脫下宦官的服飾,改了白夏布中單,“小七,多虧了你,要不跟老丈人喝喜酒,可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
    “主上不必客氣,”小七說,“奴才為主上分憂,乃是本分。”
    “本王來到南京,”我一時興奮,還未到過秦淮看看,聽說十裏秦淮,可是花街柳巷,叫人忘返留連。
    “主上既有興致,”小七說,“不妨,老奴陪主上一趟,不過在外頭不比宮裏,主上要自稱在下,不得呼令百姓,以免擾民。”
    “在下自當記住。”我忙作揖.
    換了逍遙巾,換一件湖色鶴氅,一把折扇,走到秦淮邊,橋連橋、巷連巷,坐在畫舫上,看外頭的行人悠哉、姑娘俏皮,無不歡喜。
    “船家,”小七言,“請靠岸。”
    “好嘞。”停了畫舫,我和小七走下,來到一處園子,名為“媚香園”。
    小七言,“公子,全南京最大的青樓在此。”
    “這裏最大?”我停頓片刻,“那就進去唄。”
    進門免不了老鴇子過來寒暄,“兩位麵生,不知從何而來?”
    小七便說,“我倆從京師過來,探看友人。”
    “哦,京城來的?”老鴇子忙說,“樓上雅座,請二位移步。”
    上了樓,看的中間有一個台子,有四個樓梯連接四邊,台上放有一把箏,卻無人彈奏。
    “媽媽,”我言,“素聞秦淮的歌姬隻會單獨演奏,那邊又是何意?”
    “公子不知,”老鴇子揮著手帕,“本院的雲可姑娘剛剛掛牌,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這春宵一夜的,城中多少公子哥兒都想千金買闊,人家雲可姑娘可說了,能撫琴一曲能動眾人者,願以身伺候。”
    “哦?聽起來有些意思,雲可姑娘想必是通曉琴律,才會出此難題。”
    “公子若想試試,”老鴇子說了,“需交千兩黃金作為擔保。”
    “千兩黃金?”我問小七,“你身上有沒有?”
    “公子,”小子忙說,“這年頭誰會帶千兩黃金出門?”
    “你有多少?”
    小七摸了摸衣袖和衣緣,才拿出一個小匣子,裏邊掏出兩顆大東珠,“媽媽,不知這個夠不夠?”
    老鴇子拿過瞧了瞧,“好家夥,是難得一見。公子快請。”說著要我下樓彈箏。
    我隻好下樓去,上了那台子,台下、閣樓都向這邊瞄過來,我一直緊張,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時候,小七也下來,言:“公子,小奴在此。”
    我並不急著,而是喊:“這是什麽琴?分明是箏,姑娘說什麽撫琴一曲,如今撫的是箏,我若一曲下去,姑娘說我並非撫琴,豈不是被誆了千兩,還得不到姑娘垂青?”
    “公子啊,”老鴇子下樓來,“你若不會撫琴,何必強自出頭?”
    “媽媽此言差矣,”我說,“這箏有七弦、琴有五弦,眾所周知,姑娘與媽媽卻以箏代琴,豈非指鹿為馬?來者一日撫不出琴,姑娘一日便可不接客,千兩照收不誤,媽媽的算盤打得可準。”
    “你,”老鴇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公子的珠子,可要在老身身上。”
    一會,一個丫鬟打扮的下樓來,悄悄在老鴇子耳邊說了些話,老鴇子遂改了臉色,說:“公子果然博聞多見,此箏卻非琴,老身給公子換一張琴,公子若是能彈奏一曲,雲可姑娘自是公子的人。”
    我隻得彈奏一曲,弦聲和樂卻有滯愁之緒,眾人卻聽的如癡如醉,畢,遂覺渾身乏力,“小七,時候不早了,走吧。”
    “唉,”老鴇子忙說,“公子請留步,雲可姑娘在樓上等著呢。”
    “在下身子困了,”我說,“明晚再來。”
    “公子爺,”那丫鬟卻喊,“不如讓雲可姑娘伺候公子留夜。”
    我回頭一看,眾人都在議論紛紛,隻好說:“既然雲可是本。。。。公子的,今後,雲可不準接客,不知媽媽可願否?”
    “公子開了口,老身豈有不遵的道理。”
    我才願意走上樓去,丫鬟領著我進門,小七在外等候,一進去,聞的奇香一片,丫鬟忙說:“奴婢告退。”
    丫鬟剛出門,小七迎了上來,“你讓我家公子今晚在此過夜?”
    “這個當然,”丫鬟說,“我家小姐年方十五,正是青春少艾,伺候你家公子,最合適不過。”
    “公子在裏麵過夜,”小七忙說,“我可怎麽辦?”
    “我哪裏知曉你怎麽辦?”
    小七壞笑,“今晚你陪我過夜。”
    “不幹,”丫鬟拒絕了,“我可是要伺候小姐的。”
    “你家小姐伺候我家公子,”小七盯著她,“按理你就得伺候我,我可跟你說,公子若替你家小姐贖身,你不也跟著她出來。到時候到了我們府上,我就要公子把你賜給我,到頭來,你遲早是我的人,還不如今晚就伺候我,往後我會好好待你。”
    那丫鬟思來想去,隻好說:“不過,我隻是個丫鬟,平日裏就睡柴房。”
    “這個簡單,你跟媽媽說開個大房,我出錢就是。”說著掏出一個銀錠。
    我站在門邊,還不敢走近,那女子紮了雲髻、著一件雪紡披風,轉過臉來,明眸朱唇,見我害怕,隻得跪在我麵前,“奴家初次接客,不懂禮數,還請貴客擔待。”
    我扶起伊,“莫要如此,我從未來過女子房間,不免有些擔驚受怕。”
    “聽說公子從京城來?”雲可起身,抓住我的手,伊手很冷。
    “當然,我是來南京。。。。。探親的。”
    “聽公子琴聲,大有鬱鬱不得誌之意。”
    “你聽出來了?”我一下子釋懷,“這麽多年來,還沒幾個人聽出我的意思。”
    “聞弦歌而知雅意,”雲嬪說,“公子若非不得誌,也不會來此消遣。”
    “你真是冰雪聰明,”我挽著伊手,“既然這樣,今晚你就侍寢吧。”
    “且慢,”伊卻說,“公子讓雲可不準接客,雲可感激萬分,可是公子,奴家若不接客,要了公子千金,又不得贖身,千金用盡,公子人走,奴家姿色也老去,到頭來還是老無所依。”
    “這也對,”我思忖著,“我家在京師,待我回京稟告父母,替你贖身、迎你過門,如何?”
    “公子恩情,”伊跪下了,“可奴家可是不良人家,哪裏受得起公子的門戶?”
    “你隻管放心,”我說,“我今晚睡了你,自然要迎你過門。”
    此後數晚,我都在媚香園過夜,和雲可共枕同眠,才離開的南京城。
    回到饒州淮府,我向母妃提請,想退掉郭府的婚事,迎娶雲可入門,不料太妃震怒,大罵:“你這不肖子孫,郭府千金可是多少王孫公子上門提親也求之不得,你若不是皇上禦賜,本宮拜訪,如何娶得來?”
    那時候我少年意氣,“母妃,我跟雲可真心相愛,求母妃成全。”
    “大明開國兩百年來,未曾有親王迎娶青樓女子,爾貴為皇親貴胄、宗室血脈,雖非朝中重臣,卻也是封立一方,豈可有辱斯文、自甘墮落?”
    “太妃娘娘容稟,”旁邊的嬤嬤慢上前說。
    太妃隻好吩咐,“王兒,先退下吧。”
    我走後,嬤嬤才說,“娘娘與主上各有盤算,若是要強的,肯定不通。”
    “你跟本宮也有幾十年了,”太妃忙說,“有什麽法子,難道真要小妮子進門?”
    “進門是必須的,”嬤嬤卻說,“何不順了主上的意思?”
    “大膽,”太妃怒斥,“你該不會真要本宮退婚吧?”
    “娘娘聽老奴說完,”嬤嬤繼續言,“這王妃之位,肯定非郭千金莫屬,至於那個秦淮女子,不如留作側妃或是嬪,一並納進來,上報禮部經曆司,也無不可。”
    “青樓女子手段多者呢,”太妃擔憂,“即使是個嬪,也會渾身解數讓主上迷戀,如此豈非引狼入室?”
    “是引狼入室還是送羊入虎口?”
    “什麽意思?”太妃知道嬤嬤的言下還有意。
    “一入宮門,都是咱們的人,若要給這小妮子一些厲害,還未得可知,宮裏頭的供奉、人員,可全在娘娘手上,即使進了門,娘娘要多給就多,少給就少,要扶郭娘娘就扶,要打壓小妮子就壓,那幫奴才都是見風使舵的,娘娘的意思,她們豈會不知?”
    “說的也是,”太妃點了點頭,“她既然想進宮做娘娘,我可就要她嚐嚐,做娘娘的滋味。”
    “老奴可聽說了,郭千金是個蕙質蘭心、不會用手段的婦人。”
    “這個無妨,”太妃說,“有本宮這個婆婆在,我看誰敢欺負她。”
    “我等到時候自然扶持郭娘娘。”
    太妃沾沾自喜,“小妮子,淮府可是本宮的地盤,任你有七十二般變化,也逃不出本宮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