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姨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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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婦人進了小巷,大約巷子路窄,外人容易迷路,所以小時候最怕就是進巷子,後來巷子都拆了,難得還能在湖東找到兒時的熟悉。
    到了一處小樓前,婦人敲敲木門,喊:“三姨婆,三姨婆。”
    “來啦,”聽到老聲淩厲,“來啦。”開門後,看到一個滿頭銀灰、盤著後髻的老婆婆,約莫到了古稀之齡,口齒卻不含糊,著一件老式花衣,瘦骨嶙峋,拄著一根龍紋飾的長杖,像極了唱戲的佘太君。
    婦人介紹,“三姨婆,不知哪來的一個老學究,現在要跟你聊聊。”
    “聊聊好啊,”老婆婆興致突起,“老身最喜歡跟年輕人聊天,你要是陪我聊天,我給你做飯吃。”
    我卻客套,“婆婆,打攪到您我也不好意思。”
    “婆婆?你叫我婆婆?”老婆婆有些不高興,“小子,你多大了,怎麽隨便亂叫?”
    “我,二十五了。”
    “跟我兒子差不多,”老婆婆突然老淚縱橫,“像我兒子要是長到現在,也跟你差不多大。”
    “您兒子?”我才想到婦人說她早年喪父喪子。
    “阿姨啊,”我趕緊說,“剛才那是看您像老太君那麽威風才這麽叫的。”
    老婆婆拄著拐杖,昂首挺胸,止住淚眼,“還是年輕的有眼光,老身就是佘太君的化身。”
    婦人把我悄悄拉到一邊,“小子,這老太婆二十年前喪子,腦子有點不太對,她的話要信一半不信一半。”
    我點頭,“哦,明白了。”
    老婆婆又喊:“小子,你過來。”
    我隻好踉踉蹌蹌過去,“今天本太君給你做臘味芋頭飯,包管你吃了回味無窮。”
    “好好好,多謝阿姨。”
    “快進來吧。”
    入內,是一個狹窄的樓道,樓下都是放雜物的地方,上樓去才見到有些客廳的樣子,都是老舊的家具,還有牆上貼著各類相片,我看著那些照片,有幾張是嬰兒的嘟嘟臉,這應該就是老婆婆去世的孩子,再往前看,卻突然見到嬰孩越大,樣子越像是一個人,尤其是看到那張六歲時的照片,那孩子的臉,跟小時候的我,一模一樣。
    心中暗暗念道:這是怎麽回事?我小時候的照片,怎麽在這裏。
    “阿姨,”我指著那張六歲的照片,“他是誰啊?”
    “我兒子,”老婆婆詳說,“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他。。。。”
    我下意識不敢多問,低下頭,婆婆看我懂事,便說:“別這樣,孩子,你想知道,我也告訴你聽,我兒子是被永昌宮的玄天上帝害死的。”
    “永昌宮?”我腦海裏就浮現出那座湖中的宮廟,“是不是那個不讓人上島的地方?”
    “那地方邪得很,”老婆婆勸說,“我兒子當年就是不聽話,才會。。。。”
    “您兒子,”我看著照片上那個跟自己一樣的人,“他叫什麽名字?”
    “黃道泰。”老婆婆一說出來,我便又回想起一些一些的片刻,在一座宮廟前,在一棵細葉榕旁,還有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
    我便又問:“婆婆,聽您這麽說一般人是不會到島上去的,那您孩子遇害後誰發現的?”
    老婆婆繼續說:“當年永昌宮一直有一位道士掛單,後來道士要雲遊三年,宮裏無人看管,但是玄天上帝聖駕在此,沒人敢進。那時,我家的孩子和鄰巷的幾個娃常在一起玩,一來二去大家都熟了,有一天晚上,我家孩子還遲遲未歸,我隻好去鄰巷找,結果看到那幾個娃的爸媽跟我一樣都在找孩子,那時湖東的人販子出沒頻繁,我們就怕被拐了。湖東沒有派出所,要到縣城才有,我們連夜上縣城去報警,警察一聽有好幾個孩子失蹤,就立即立案偵查,查了三天三夜卻沒有發現。到了第四天,湖東鎮麵突然出現大批烏鴉雲集,鴉群鋪天蓋地,席卷半空,後來都飛到一個地方去。”
    “永昌宮?”我大概已經猜到。
    “父老鄉親都覺得永昌宮有異象,不敢靠近,縣城來的警察卻不信這一套,調了大隊人馬就過橋去搜宮,結果一上岸就看到地麵,”她禁不住嚎啕大哭,“看到地上有好幾具腐爛的屍體,死了也有好幾天了。警察查了很久,都沒發現什麽,就列為懸案,從此再也沒人去查。”她說罷,不忍抬頭,低聲哭泣。
    “阿姨,您別擔心,”我趕緊勸話,“人死不能複生。”
    老婆婆卻揮起手,“孩子,你坐下。”
    我隻好找了一張小凳子坐好,她又說,“當時在場的四具屍體,都是五六歲的孩子,但是樣子模糊,根本認不清楚誰是誰,我們也隻好按著誰高誰低領回去,我孩子平時個兒高,我就領了高一點那個。還好派出所看我們可憐,出錢幫我們辦了後事。”
    我又問,“那,您兒子現在葬在哪?”
    婆婆回答,“從湖東西麵走三裏路,有一家龔姑娘廟,姑娘廟後麵有座雙枝山,山上一直走就是墳地,我兒子和其他幾個葬在半山腰的涼亭附近。”
    “阿姨,”我拉住她的手,粗糙無力,忙說,“您一個人,這些年都過得不好吧。”
    “好不好過,這日子還是得過的,”老婆婆擦擦淚痕,“孩子啊,我看到你這樣子,就想到我那兒子,”便問我:“你能不能替我到我兒子墳前去,給他燒些金銀衣紙,也好替我告慰告慰他。”
    “這個沒問題,”我看她年歲大了,也走不動,隻好應承,“您擺好金銀衣紙,我等會就去。”
    “等會倒不用,”老婆婆卻說,“你應該有電動吧?”
    “對,停在巷口。”
    “要不,明天再去,”老婆婆卻說,“現在天氣熱不好走路,明兒一早天剛亮最好,你啊,留在這裏吃個飯,省的吃外麵那些,不幹淨。”
    我禮貌性的婉拒,“這樣打攪,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老婆婆卻說,“你隻要不嫌我煮的難吃就得。”
    “不會不會。”
    她走到衣架那邊提了個菜籃子,“你啊,現在這兒看看電視什麽的,我出去買豬肉,給你做白菜肉餃子。”
    “阿姨,”我站起來,“我能去祠堂那邊看看嗎?”
    “行,”老婆婆又說,“你啊,記得認路,別要我這老太婆出去找你。”
    “這個當然。”我點點頭。
    走出門,在巷子裏走走,腦海裏卻突然湧現一個女人的身影:臭小子,別走遠了。
    我走著巷道,百無聊賴的打發,看到有梅毒包治的小廣告,有一些陳年的字眼,還有些發舊的柵欄,一直走到一條小路,感到熟悉,便繼續前去。
    見到前邊有一個拾級的石階,慢慢走上,看到又是一座宮廟,對著天公亭,宮廟分三個廂房,都用鐵柵欄鎖著,最左邊是三山國王,中間是玄天上帝,最右邊是子孫堂,供奉的神靈都是戲裝打扮,木雕的臉龐卻栩栩如生,叫人靠近一步趕緊後退兩步。
    最右邊有個樓梯可上,卻大門緊鎖,我自然上不得,卻腦海裏又浮現一些畫麵:香火不斷的信眾叩頭跪拜,吹煙嫋嫋,大廣場上的孩子嬉戲打鬧,還有在天公亭附近搭了一個唱戲的台子,正在演著提線木偶戲,惹得孩子們駐足觀看,孩子們爭先恐後要占到前邊,“道泰,”那邊有人喊話,“快來啊,你最愛看的包文正怒斬龐賊。”
    “小夥子,”後麵有人叫了一聲,把我嚇著,才幡然醒過頭來,回頭一看,是一個白發老者,一身道袍,“你是來問卦還是還神?”
    “都不是,”我解釋,“我就是來看一看。”
    “老夫看你印堂發黑,舉目不定,”老者掐指,“要不,貧道給你算一卦?”
    “又是這一套,”我直接拒絕,“老子認識兩個道士,懂的比你還多。”
    說罷正要離開,“年輕人,”道士擋在前麵,“你把八字給我看看,看貧道說得準不準?”
    我見閑來無事,不如聽聽這神棍如何說,“好吧。”
    他招呼我坐在一個門邊一個新建的休息室裏,內有空調和茶飲,給我一根毛筆和紅紙,我便寫:庚午年丙子月戊戌日申時。
    他看著那紅紙,掐指算起,卻連連搖頭,“看來你不信貧道。”
    我說,“我隻是半信半疑。”
    道士竟說,“這個八字的命主,一出世就是個死嬰,恐怕不是你的吧?”
    “一派胡言,”我罵道,“我不是好端端的在這嗎?”
    “你若不信,找你認識的兩個道士問問,這是個死嬰的八字。”
    我本想就此離開,卻一連想到這裏的熟悉感,便有些猶疑,說:“剛才冒失,請先生見諒,我這八字是父母給的,錯不了。”
    那道士看了看紅紙,搖搖頭,“這應該不是閣下的八字。”
    “不是我的八字?”我卻搖頭,“怎麽會?”
    “道長啊,”突然門邊傳來一聲,竟是老婆婆,“我啊,家裏熱乎乎,來你這裏蹭涼來了。”
    “歡迎歡迎。”道士招呼著,“三姨婆快過來坐。”
    “阿姨,”我走了上去,“您怎麽來了?”
    “你小子也在啊,”老婆婆趕緊說,“我啊,家裏熱的受不了,隻好來這裏做餃子,本想邀你過來,沒想你自己來了。”
    道士問,“你們認識啊?”
    老婆婆解釋,“這孩子是省裏來的學究,來我家裏做客來著。”
    “是學究啊,”道士點頭,“難怪自稱比貧道懂得還多。”
    “不敢不敢,”我謙虛著,“阿姨,你就來道長這裏做餃子?”
    “無妨無妨,”道士卻說,“我這都是信眾捐的,吃得消。”
    我卻問老婆婆,“阿姨,您還記得您孩子的八字吧?”
    老婆婆有些不大高興,“你問這個做什麽?”
    “不如,讓道長給您算算。”
    “有什麽好算的?”老婆婆搖頭,“我兒子早都不在了。”
    “三姨婆,”道士開口,“測字算命是在下本行,要不,你就給我八字看看,試試準不準?”
    三姨婆拿起毛筆,大概她不會寫字,就潦草的寫下:庚午年,甲午月,丙午日,午時。
    道長又開始掐指,卻又是連連搖頭,居然問:“三姨婆,您有幾個孩子?”
    “就一個啊。”
    道長趕緊說,“貧道算來,您這孩子自小衣食無憂,如今尚在人間,而且食祿不淺,居住小康。”
    “你看錯了吧?”老婆婆不大高興,“我孩子明明六歲就死了,怎還會衣食無憂?”
    道長又問:“你孩子要是現在還在的話,有二十五了吧?”
    “沒錯,”老婆婆指著我說,“應該跟這孩子差不多。”
    道長看著這八字,又看了看我,“學究,你家裏有幾口人,家境如何?”
    我回答,“我跟我爸媽三口人,家裏還算不錯,工作輕鬆穩定,父母健康。”
    “吃的用的比一般人要好吧?”
    “算不錯的。”
    道長點點頭,居然說:“三姨婆,我看您孩子壓根就沒死。”
    “我孩子沒死?”老婆婆驚訝不已,“那永昌宮門前的屍體。。。。”
    “貧道還記得,”道士又說,“當時的屍首難辨麵目,隻是剛好和你們幾位丟失的孩子數量對的上,但不能說明,那就是你們的孩子啊。”
    老婆婆還是一臉懵懂,我卻明白,“道長的意思是說,那幾個很可能不是這幾家的孩子,而是別人的孩子,這幾家的孩子指不定被人拐走或者騙走了。。。”
    “真的,”老婆婆喜出望外,“我孩子。。。我孩子還活著?那。。。那他會在哪?”
    道長盯著我,“說不定就近在眼前呢。”
    老婆婆轉身看了看我,上下打量,竟說:“孩子,我看你,跟我們家道泰小時候卻是有點像。”
    “人有相似罷了,”我解釋,“阿姨,我有爸媽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婆婆卻說,“我啊,給你做好吃的,下回你來湖東,把你爸媽也叫過來,我好吃好住招呼著。”
    “好。”我隻能滿口答應。
    老婆婆興高采烈的自己擺好桌子就包餃子,也不讓我們幫忙,而是趕到一邊去呷茶,道長才悄悄對我說:“學究,你要是回你們那兒,就去問問你爸媽,是不是從湖東把你買過去的。”
    “買過去?”我還是不大相信,“你是說我是。。。買的?”
    “從八字看來,”道長看著正在包餃子的三姨婆,“她才是你的親生母親。”
    我看著她的身影,確實有些印象,便問:“道長,要不要拿到她的dna去化驗一下?”
    “不用這麽麻煩,”道長卻說,“你回去後,找找你們家族譜,看看族譜怎麽寫,祖承何地就一清二楚。”
    我這才想起,每次要看族譜,爸媽總是推三阻四,千方百計的不讓我看到。
    望著還在做餃子的三姨婆,我渾身不是滋味,便走過去,“阿姨,不如我幫你吧?”
    “不用,”老婆婆咧開笑嘴,“就知道你嘴饞,跟我們家那小子小時候一個樣。”
    說得我眼眶快要濕潤,她卻吩咐:“過去跟道長聊聊唄。”
    夜裏,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裏總是出現一些畫麵:深巷中,我穿梭自如,後邊的一個女人追著,“道泰,可別走丟了啊。”宮廟中,我看著搭台的戲班在演提線木偶戲,白臉的曹孟德正唱道:“隻求沾恩在此遭。”還有大街上,湖濱路前的一家冰室,黃色的芒果沙冰總要人看著排隊。
    我起身來,透過窗戶看到外頭,霓虹燈光不減市區,來往人群還不歇息,或者到樓下還能吃上一碗牛肉粿條。
    便走下樓去,借著腦海裏的熟悉,果然過了兩條街,看到一家買牛肉粿的,較上一盤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