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陸
字數:4647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深宮誤 !
瓊華山上沿著山路掛了幾盞宮燈,昏黃光暈下葉景之的臉色更是慘白得嚇人,他頭上密密匝匝地裹了幾圈繃帶,看上去甚是可怖。可他仍筆直地跪在原地,麵前的石案上鋪開一張極大的宣紙,上頭畫的正是今日這場宮筵,已然完成了一半多。
雲蘿跟在蘇瑗身邊,身子微不可見地抖了抖,又因裴釗也在,不敢多說一句話,隻得悄悄拉一拉蘇瑗的袖子。
其實她不這樣做,蘇瑗也會開口的:“葉先生是受傷了麽?趕緊宣個禦醫來看看,你莫要跪著了,快起來吧!”說完吩咐道:“雲蘿,快把葉先生扶起來。”
雲蘿正要上前,裴釗卻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一直服侍在蘇瑗身邊,往日裏裴釗對她和端娘多少還是有些不同,此時被裴釗這麽一看,隻覺得心裏“咯噔”一聲響,正在猶豫之時,葉景之卻已然開口:
“多謝太後,下官並無大礙,區區小傷而已。”
乖乖,這也算是小傷?瓊華山上多嶙峋怪石和蒼翠樹木,一入了夜隻覺得冷風寒浸浸地往身子裏竄,況且葉景之為了看清全景方便作畫,選的是一塊最高也最崎嶇的地方,今日的宮筵格外長,他在這裏跪了這麽久,哪裏吃得消?
蘇瑗不傻,看裴釗半天也不說句話,已經猜到葉景之大約是惹他生氣了。氣歸氣,倘若鬧出人命可就不好了,蘇瑗想到這裏,隻得小聲對裴釗道:“你瞧,天色都這麽晚了,不如......”
“你若是再為他多說一句話,朕就命他多跪一個時辰。”
這是他第二次在自己麵前說“朕”,那語氣裏透著無盡的疏離與冷漠,蘇瑗幾乎嚇了一跳,腦子裏嗡嗡作響,果真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裴釗冷冷一笑,隨意掃視了一眼葉景之的畫:“朕今夜特意延長宮筵的時辰,就是為了讓你好生做一幅壽宴圖,你是丹青閣的丞旨,這幅畫你何時畫好了,何時就走罷。”
葉景之的膝蓋跪在冰涼堅硬的石頭上,起初還覺得疼痛刺骨,到了此時已經麻木了,他慘然一笑,重重磕了個頭:“下官遵旨。”又望向蘇瑗,輕聲道:“多謝太後,更深露重,請太後回宮罷。”
“......陛下等一等。”蘇瑗小心翼翼地開口,叫住了正要往前走的裴釗:“哀家......哀家也很想看看葉先生畫的畫,能不能讓雲蘿留在這裏守著,等葉先生畫完了好呈上來欣賞?”
雲蘿聞言猛地一抬頭,心中雖然害怕,卻還是希冀地看向裴釗。裴釗的半張臉隱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是甚麽表情,過了半晌,才聽到他沒甚麽起伏的聲音:“那就照太後說的辦罷。”
雲蘿幾乎欣喜若狂,她按捺著情緒耐著性子等到裴釗和蘇瑗的鑾駕下了山,毫不猶豫地將半邊身子已經麻木了的葉景之扶到殿裏,好在筵席還未撤下,今日又有一品暖鍋,好歹能熱一盞酒就給他吃下去暖暖身子。眼見著葉景之青白的臉頰上終於顯出一絲紅暈,雲蘿不由得熱淚滾滾:“葉先生,你這又是何必呢?”
葉景之強撐著拿起畫筆,用左手牢牢攥住右手才不至於顫抖,筆尖觸及的,正是那張數年來一直魂牽夢縈的麵容。
......
因童和早就派人告訴說裴釗也來,端娘早就帶著一眾宮人跪在門口迎接,見裴釗滿麵寒霜,身後跟著的蘇瑗神色亦是不對,心中一驚。隻得勉強笑道:“陛下和太後怎麽這樣晚才回來,快進殿來吃一盞熱茶暖暖身子罷。”
裴釗並不言語,徑直走進殿裏,端娘今日並未陪蘇瑗去赴宴,悄聲問道:“陛下這是怎麽了?雲蘿怎麽沒有陪著您一起回來?”
蘇瑗一言不發地走到殿裏坐下,宮娥們見裴釗神色冷峻,誰也不敢去奉茶,端娘心裏焦急,正要開口說幾句好話緩和一下氣氛,裴釗卻突然道:“下去。”
宮人們聽到這句話幾乎如釋重負,飛快地退了下去,端娘無法,隻得擔憂地看了蘇瑗一眼,從外麵關上了殿門。
大殿內寂靜無聲,兩個人沉默許久後,還是裴釗先開口:“你怎麽不說話了?”
蘇瑗老老實實道:“我......我不曉得說甚麽,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生了這樣大的氣,我不曉得怎樣安慰你,也不曉得你為甚麽生氣,難道是葉先生得罪你了麽?”
聽她句句話不離葉景之,裴釗隻覺得心尖泛起一陣刺骨的痛楚,他冷笑一聲:“你說得對,他是得罪了我。”
“他做錯甚麽了?”蘇瑗急忙道:“葉先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倘若他有甚麽得罪你的,不如我替他向你賠個禮?過生辰就要開開心心的才好,你說是不是?”
裴釗突然直直地看向蘇瑗,那雙眸子裏像摻了碎冰,凜冽冰涼,看得蘇瑗心中一寒,她不由得別過頭去,卻聽到裴釗輕笑一聲:“你替他賠禮?他不過一個小小丞旨,竟然有這麽大的臉麵,倘若我說,他犯下的乃是死罪,你又會如何?”
蘇瑗心裏一驚,不由得微微一顫,裴釗瞧得清清楚楚,心中更是哀慟,隻聽見她緩緩道:“我不相信葉先生會犯下死罪,更不相信你是一個濫殺無辜的皇帝,裴釗,我......”
“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帝,就該知道,我說他犯了死罪,他就是犯了死罪,我要殺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他。”
她的臉色慘白如紙,裴釗知道此時的自己形容一定甚是可怖,即便不去看她的臉,他也曉得。
這樣油煎火燒似的煎熬,這樣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如何還能保持鎮定?難道要他裝作甚麽也不知道,每日看葉景之前來陪伴她,看她對他的情愫愈種愈深,看他們兩情相悅麽?倘若果真如此,他一個人活在這寂寥的世間,究竟還有何意思?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帶著無盡的隱忍和痛楚:“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殺他,我隻想知道,你為甚麽......為甚麽對葉景之如此不同?”
蘇瑗愣了愣,還是老老實實道:“葉先生他......很像是我的哥哥們,讓我覺得很溫暖,很自在。”
在葉景之麵前覺得溫暖自在,在自己麵前就是小心翼翼。裴釗心中哀慟異常,隻覺得後悔無比。他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一定要親口問出來?這一問,他便已然服下了自己親手端來的毒,他心裏很清楚,倘若連他自己都再無法自欺欺人下去,就果真再無半分可能了。
這樣的折磨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他想起除夕那一夜,他們一起坐在大明宮最高的地方,滿天星辰和萬家燈火仿佛都觸手可及,可就在那個時候,她同他說:“裴釗,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他終於開了口:“那一日你告訴我你心裏有一個人,那個人......”那個他最憎恨,最不願提起的名字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窗外響起來輕微的窸窣聲,大約是下起了雨,那雨聲緩慢而細微,聽得蘇瑗心裏一團亂麻。裴釗今夜這樣大失方寸,難道是和自己有關麽?莫不是他知道了甚麽?他方才,究竟想說甚麽?
裴釗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笑,開口道:“你不是說有生辰賀禮給我麽?在哪裏?”
蘇瑗定了定神,勉強笑道:“在寢殿裏呢,我拿給你看看。”
她起身時正對上裴釗的目光,那目光甚是複雜,像是憤怒,像是平靜,又像是夾雜著無盡的痛楚。她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逃也似的進了寢殿,做好的袍子已經被端娘平平整整地掛在了桁架上,她將衣服取下來,一轉身就正正地對上了裴釗的目光。
這裏乃是她的寢殿,裴釗這樣突兀地進來,她更加心慌,隻得強作鎮定道:“你瞧,這是我做的袍子,我的女紅不太好,也不曉得你喜不喜歡。”
裴釗的目光在那件袍子上停留了一瞬,又直直地看向她。蘇瑗方才被裴釗那句話說得心慌,又怕他不喜歡這件袍子,十分惶恐,好在裴釗終於將袍子接過去:“我很喜歡。”
蘇瑗見他臉色稍緩,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你以前說過,你很想要你母妃給你做一件袍子。我還是第一次做這個,你要是喜歡,我以後就再給你做,好麽?”
這個世間,也隻有她一個人會如此折磨他,會在狠狠剜去他的心之後,又嗬護備至地安慰他溫暖他。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出征月氏國時曾被困在沙漠裏,多日水米未進,瀕臨死亡之時忽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片繁茂的綠洲。可惜那不過是臨死之前的海市蜃樓,不過是,一場空歡喜的假象。
他心中驟然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戾氣,而這份戾氣在看到她床邊那本畫冊時變得更加強烈。他快步走過去拿起那本畫冊,一翻就知道是何人所作,那本畫冊有被壓平的痕跡,顯然是看畫冊的人日日翻看,又十分愛惜,這才會精心地將褶皺壓平,又用宣紙包好。
“你怎麽了?”蘇瑗見裴釗背對著她拿著那本畫冊半晌不說話,不由得走上前,剛碰到他的衣袖,隻覺手腕一痛,裴釗已然大力將她擁入懷中。
“蘇瑗,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妄想了!”
他目光灼灼地怒視著她,咬牙切齒說出這番話,眼見著她的臉色大變,再也按捺不住,低頭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