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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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隻有他們二人,此時安靜得可怕,葉景之深知自己說出這句話已經是大逆不道,總歸是要送命,倒還不如拚著這口氣好生為她做點甚麽,他大著膽子抬起頭直視,正對上裴釗的目光,看不出半分喜怒,連聲音亦是波瀾無盡:“不過如此?那你便說說,朕對她怎麽了?”
葉景之本以為裴釗會勃然大怒,甚至立刻下旨處死自己,不料他竟如此平靜地反問自己,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答話。裴釗見狀冷笑一聲,淡淡道:“不敢說了?”
葉景之咬咬牙,大著膽子道:“下官知道陛下的心意與下官一般,既然如此,陛下為何要對蘇家下如此狠手?蘇家乃是我大曌的開國功臣,百年以來忠君愛民,可謂是滿門忠烈,與前朝的趙家軍想必亦毫不遜色,下官懇請陛下三思!”
他這番話說得十分大膽,裴釗的麵色卻十分平靜:“滿門忠烈?你方才把蘇家比作前朝的趙家,當年前朝的定宗對懷化大將軍趙無胤施以寸磔之刑,又屠殺趙家滿門,以致於民怨沸騰,國破而亡,你這樣說,是認為朕同定宗一樣昏庸無道麽?”
葉景之隻覺渾身冷汗涔涔,仍勉力維持著鎮定:“下官不敢。”
“不敢?”裴釗冷笑道:“你還有甚麽不敢?你說朕的心思和你一般,那你不妨說說,朕是甚麽心思,你又是甚麽心思?”
葉景之深知這乃是極大的禁忌,因此方才用詞十分謹慎,不想裴釗竟如此直白大膽地問了出來,心中十分驚懼。他從前懼怕裴釗,不隻是因為對皇權的敬畏,還有對他這個人本身的畏懼,他從小與畫紙筆墨作伴,從未經曆過戰場廝殺,對這位冷峻鐵血的帝王更是又敬又怕。可眼下他分明曉得,即便是陛下,在心愛的女子麵前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是個和他一樣的普通人,他反正逃不過一死了,那還怕他做甚麽?
想到這裏,葉景之反而平靜下來,從容不迫地開口道:“下官愛慕太後娘娘,隻要能偶爾陪伴在娘娘身邊,陪她說話解悶,博她一笑就已經心滿意足。陛下愛慕太後娘娘,為何不能好好嗬護,非要將她母家置於死地?陛下究竟是要打壓蘇家,還是因為太後娘娘對您無意,才惱羞成怒做下此舉?”
裴釗勃然大怒,將手邊的硯台狠狠一摔,直直向葉景之頭上砸去,那硯台乃是極為名貴的龍尾硯,堅硬無比,被他這一摔竟然登時碎成幾片,童和在外頭聽到聲音十分焦急,又不敢進來,隻好在殿門前小心翼翼問道:“陛下,可要奴才們進來伺候麽?”
裴釗眼神冷冽如寒冰,聲音倒是平靜下來,說了句“不用”,又看向葉景之,方才硯台砸過來時他不敢躲開,那硯台將他砸得頭破血流,漆黑的墨汁混合著鮮血流得滿臉都是,樣子十分可怖,卻還是一手抹開糊在眼睛上的血,忍痛磕了個頭:“下官多謝陛下手下留情!”
“你不用謝朕,朕是怕砸死了你,再找個陪她說話的合適之人未免麻煩。”裴釗雙眼通紅,冷聲道:“你莫要以為她多看你一眼,多同你說幾句話就有機可乘,朕今日便告訴你,你和泛羽堂裏的那些鳥雀沒甚麽兩樣,你便是死了,她也不會對你有半分心思!”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麽心虛。他明明很清楚,他的阿瑗喜歡葉景之,隻有在葉景之麵前她才會笑得那樣開心,再不願意相信,這也是事實,像是一把極鈍的刀子,在他心尖緩慢地一道一道割著,果真是痛不欲生。
葉景之劇痛難忍,不由得顫聲道:“下官今日犯下死罪,請陛下賜下官一死!”
倘若他果真殺了葉景之,阿瑗會是甚麽模樣?她會有多恨自己?裴釗根本不敢想,倘若真有那一日,倒不如當初死在百越的密林裏,根本不要遇見她才好。
漏刻裏的水一滴一滴地下落,發出輕微而清晰的聲音,過了良久,裴釗才喚了一聲:“童和。”
童和一直守在殿外,迅速而無聲地閃身進來,見到葉景之臉上身上皆是紅一片黑一片,頭上的傷口還在滲著鮮血,心下大駭,麵上卻半分都不敢表露出來,恭聲問道:“陛下有甚麽吩咐。”
裴釗漠然道:“傳個禦醫給他看看,戌時的宮筵便由他來作畫。”
話音剛落,裴釗便起身快步走出延和殿,童和無法,隻得吩咐元祿進來照料葉景之,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葉景之早就頭暈目眩,被元祿這麽一扶,隻覺眼冒金星全身無力,眼前一黑,便再沒了意識。
......
蘇瑗一覺醒來時已經臨近黃昏,端娘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見她正迷迷糊糊地擁著被子發呆,不由得微微一笑:“奴婢正要進來請娘娘起身,沒想到娘娘已經先醒了。”
她梳洗妥當後走出了寢殿,裴銘正抱著盤剝好的榧實,高高拋起一顆,又張大嘴去接,玩得不亦樂乎,見到她起來十分興奮地衝過去:“母後睡了這麽久肯定很餓,阿銘舍不得吃鬆子糖,特意留著跟母後一起吃!”
吃過了鬆子糖,蘇瑗便同裴銘坐著鳳輦來到了凝和宮。凝和宮建在瓊華山上,兩邊還建有疊瓊樓、春染亭和雪香閣,皆飾以朱漆金瓦,襯著滿山潔白如玉的瓊花,甚是賞心悅目。
絲竹管弦之聲順著微風傳來,十分縹緲動聽,因這一處最好的景致就是瓊花,吳月華特特命人將瓊花或是放於花樽之中,或是編成花球掛在牆上,又點了荼蕪香,整個殿內像是被瓊花淹沒一般,伴著縷縷清香,恍如身在仙境。
蘇瑗走進殿裏的時候裴釗已經坐在裏頭了,裴銘迫不及待地邁著小短腿撲過去,身後跟著的小黃門忙不迭端著托盤跟上去,將上頭放著的東西呈到裴釗麵前,裴銘得意洋洋道:“皇兄,這個是阿銘送給你的壽禮,你肯定會喜歡!”
裴釗臉上沒甚麽表情,卻還是拿起畫卷展開來看了看,上頭畫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孩童,正圍在水邊打水漂,顯然就是當日在太液池旁的情景。
這幅畫被裴釗拿在手裏,隻有他和蘇瑗兩個人看到,蘇瑗不由得揉揉裴銘的頭,誇道:“阿銘的畫技進步這樣大,這幅畫畫得忒好了!”
坐在下首的裴鐸聞言嬉笑道:“臣弟本想著待筵席散了再把壽禮獻給皇兄,卻讓小阿銘搶了先,看母後的神情,小阿銘這幅畫想必畫得甚好。”
小孩子哪裏經得住這樣誇獎,裴銘喜滋滋道:“母後專門請了丹青閣的葉先生來教我畫畫,他教得可好呢!當然,阿銘也很聰明就是啦!”
裴釗神色一冷,順手將那副畫合上,對裴銘淡淡道:“你的賀禮朕很滿意,入座罷。”
裴釗今日很不對勁,蘇瑗在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眼下見他麵無表情地坐在主位上,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心裏更是慌亂。她悄悄問裴釗:“你怎麽了?哪兒有人自己過生辰還不高興的?”
裴釗看了她一眼,平靜道:“沒甚麽,我很高興。”
這都教高興那可真是天方夜譚了!底下坐著的人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眼見著筵席吃得差不多了,梨園的舞也跳完了。裴錚第一個拉著自己的王妃起來告辭:“臣弟見皇兄神色疲憊,不如請皇兄早些休息,臣弟這便......”
“不急著走。”裴釗喝完杯中酒,又斟滿一杯向裴錚示意:“你陪朕多喝幾杯。”
裴錚隻好重新坐下,此番宮筵乃是由吳月華一手操辦,她見裴釗如此神色,心中十分忐忑,隻得小心翼翼道:“陛下,妾身愚鈍,從前也未曾操辦過這樣的大事,倘若做得不好,還請陛下原宥。”
孫妙儀的眼中浮現笑意,雲珊擔憂地看了吳月華一眼,裴釗將下頭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淡淡道:“你做得很好,方才那支舞也不錯,教她們再跳一遍。”
奏過一遍的樂聲再次響起,因時候已晚,吳月華隻得命人在殿內多加了幾盞燈,這才能看清舞姬的身影。可裴釗並不向下看一眼,隻是安靜地坐在主位上。
裴釗今日可真是古怪得很,因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蘇瑗隻得悄悄拉拉他的袖子:“你別再喝了,要是明天頭疼可怎麽辦?”
裴釗聞言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你也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多飲幾杯酒也無妨。”
這話說得甚是孩子氣,她從未見過裴釗這個模樣,隻好像哄小娃娃一般溫聲道:“其實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辰賀禮,你若是喝醉了可就看不到啦。”
裴釗終於放下了酒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朕累了,這便散了罷。”
眾人皆鬆了一口氣,心懷忐忑地各自離開,蘇瑗擔心裴釗,隻得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一同向長樂宮走去。剛走出殿外,便看見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借著月色瞧了瞧,不由得驚呼一聲:
“葉先生,你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