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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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瑗聽到自己的脈搏劇烈地跳動起來,像是一泓汨汨的泉水,可那流出來的分明不是水,而是她的鮮血。倘若不是這樣,為何她會覺得心如刀割?
電光火石間,像是誰在她腦中點燃了一盞明燈,將那些過往照得清清楚楚。
是他還未登基時,在花萼相輝樓附近的小亭子裏,那時候他對她說:“若是我當了皇帝,你會比現在過得開心許多。”;
是那一日裴鈺領兵攻進皇城,他在外頭鏖戰一夜,一身戎裝闖進她宮內,安詳地告訴她不要怕,有他在;
是她生辰的時候,他帶她出宮去看漫天金碧輝煌的打樹花,毫不費力地射出三箭,教她看得目瞪口呆;
是在昆侖苑時,他含笑俯下身子,讓她踩在自己身上上馬,在危急之時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是上元燈節那一夜,他帶著她在流光溢彩的燈陣裏穿梭,那可是最難的九曲黃河陣,可他還是帶她走出來了。
還有......還有!
他特意向雲珊學了那支胡曲吹給他聽;他怕她悶在宮裏,專門找了宮人說故事給她聽;他是那樣冷峻的人,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竟然學了一聲小狗叫......種種回憶宛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中回旋,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那絲對葉景之莫名的厭憎,那一夜他的失控與悲慟......統統都有了答案。
恍惚之間,她耳邊又響起了他方才說過的那句話,明明那句話才剛說出口,明明說話的那個人就在她的眼前,可是這句話仿佛已然隔了很遠很遠,像是從天邊飄來似的。
他說:“阿瑗,我其實是那樣的愛你。”
蘇瑗從來沒有想過,裴釗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她從前明明是個很喜歡胡思亂想的姑娘,她那樣喜歡裴釗,可唯獨這一樁事情,她連想都不敢想。
這段情愫的背後意味著甚麽,她即便再不懂事也是曉得的。昨夜已然鑄成了大錯,如今怎麽可以一錯再錯?
裴釗這一生,失去的實在是太多太多,她甚麽都給不了他,難道還要讓他失去更多麽?她明明曉得,他是那樣渴望做一個名垂千古的好皇帝,倘若因為自己,因為自己......
嘴裏嚐到鹹澀的溫熱液體,難道她的眼睛裏藏著兩條河麽?不然這些眼淚為何怎麽也止不住?她固執地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去擦拭,淚眼朦朧間,她看到裴釗明亮的眼睛,他方才如此大膽地說出了那句話,可此時他的眼神裏,除了期盼,更多的分明是恐懼。
蘇瑗太了解那樣的恐懼是甚麽,她從前不知道裴釗心意的時候,心裏也是如此的恐懼。她曉得自己此時應該說出最最刻薄難聽的話,最好是讓裴釗一聽就痛不欲生,最好讓他從此心灰意冷,可是她怎麽說得出口?
過了許久,她終於忍著眼淚開口:“裴釗,你是不是以為我喜歡葉景之,所以才如此失控?”
不等裴釗說話,她又輕笑了一聲:“倘若真是如此,那你可就想錯了。葉先生很好,可是我並不喜歡他。”
裴釗大約是愣住了,因他看向她的眼睛裏滿是迷惘,可是很快,那雙眼睛裏就浮起來驚詫、喜悅、期盼、希冀......這樣的眼神讓她心碎,可她不得不硬下心腸來,緩緩說出連她自己都難以啟齒的謊言:“你方才說你喜歡我是麽?我不曉得你這句話是真是假,可是裴釗,我並不喜歡你。”
裴釗身子一震,說話的聲音竟然略帶顫抖:“阿瑗,除夕那一夜,你同我說,你喜歡上了一個人......”
“是麽?”她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或許我是在騙你,又或許的確是真的,可無論如何,那個人都不會是你。你是大曌的皇帝,而我是大曌的太後,我和你之間有無數種可能,唯獨這一樣,是決然不會的。”
裴釗安靜地看著她,或許是疼到麻木了,心裏並不覺得有多難過。他從不知道自己已經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蘇瑗已經說出了這樣的話,他腦子裏想的,卻都是從前那些事情。
第一次在禦花園見到她時,她裙角的鈴鐺響得那樣清脆,那個時候,倘若他不曾鬼使神差地答應幫她取下掛在樹上的紙鳶,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無力自拔地愛上她?
大約是不成的。裴釗絕望地想,因她同自己一樣,始終在這大明宮中,總有一日會與他相遇,會像從前一樣笨拙地安慰他,傻傻地為他擔心,想方設法哄他高興,天真地以為隻要給自己送來和裴鈺一樣的賞賜,自己就會歡喜。
他那樣珍惜她做給她的那件袍子,那一夜本該是如此幸福,可這一切已經被他親手斬斷。那時候她在他身下顫抖地哭泣,他明明知道,隻要邁出這一步,他就會跌入深淵。
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過了許久,裴釗終於起身,他臉上看不出甚麽喜怒,甚至對蘇瑗笑了笑:“我明日再來看你。”
蘇瑗漠然別過頭去,聽到腳步聲由近及遠,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端娘和雲蘿很快跑進來,擔憂地看著她。她輕鬆地衝她們笑笑,含淚道:“我沒事。”
裴釗走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好生哭一哭,這樣,很好。
到了夜裏蘇瑗又發起了燒,這一次的病痛來勢洶洶,端娘和雲蘿衣不解帶地守在她床邊,因裴釗下了旨,禦醫也不敢回去歇息,隻得候在殿外,隔幾個時辰便號一次脈。
這一切蘇瑗並不知曉,她隻覺得身上忽冷忽熱,眼皮甚是沉重,好生難受。迷迷糊糊間仿佛有一雙大手在她額頭上輕輕撫過,那雙手寬厚而溫暖,掌心帶著一層薄薄的繭,很像是裴釗的手。
她既希望是裴釗,又怕那真的是裴釗,心裏這麽一亂,反而更加迷糊了。那雙手慢慢從她眼角滑過,抹去一點濕潤的液體,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流淚了。而後隻聽到一聲歎息,帶著無限悠長的情緒,她已沒甚麽力氣再去多想,很快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
這一場病足足延續了五六日,還是她醒來之後,端娘告訴她的:“這五六日陛下一下早朝就過來,夜夜守在您床邊,奴婢勸他去歇一歇,他一動也不動,眼見著那一日您要醒了,他才回了朝陽殿。”
她安靜地聽著,臉上沒甚麽表情,端娘便說些哄她高興的話:“十三殿下天天往咱們這裏跑,又把他那身紅衣裳翻出來穿上,眼巴巴地盼著太後早些醒過來,那天他本來不肯走,可是畢竟年紀小,熬了這許多天,乳母抱在懷裏拍兩下,也就睡著了。”
她終於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我想見見阿銘。”
裴銘衝進來的時候她正在喝藥,滿滿一碗的苦藥,她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就一口喝了下去,裴銘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連忙將去苦的蜜餞喂到她嘴裏:“母後不覺得苦麽?”
她笑著摸摸裴銘的頭發:“有阿銘在,母後不苦。”
裴銘覺得今日的母後很奇怪,可他年紀小,甚麽也猜不出。唔,或許是因為她大病初愈不太舒服?想到這裏,裴銘便拉著蘇瑗的袖子:“母後,阿銘陪你出去走一走吧,母後喜歡蕩秋千還是打水漂?”
瞧,這宮裏處處都讓她想起裴釗,根本就無路可逃。她其實哪裏都不想去,可裴銘這樣絞盡腦汁地哄她高興,她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母後不想玩那些,我聽說百花洲的花開得很好,不如去看一看吧。”
裴銘歡呼一聲,翻出一件他能找到的最厚的衣裳,笨手笨腳地想要為蘇瑗披上:“母後穿上這個就不冷了。”
雲蘿忙笑著阻止:“殿下,這是冬日裏才穿的大氅。”
她看著那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神色十分落寞。
好容易收拾妥當了,她正低頭給裴銘整理衣領子,突然聽到三個齊刷刷的聲音:“妾身見過太後娘娘。”
得了,這下可沒法子出去了。她安慰似的拍拍裴銘氣鼓鼓的笑臉,對跪著的三個人攢出一個笑來:起來吧。”
宮娥們上了茶水點心,吳月華先道:“前幾日太後病著,妾身本應該來為太後侍疾,可陛下吩咐說太後需要靜養,不許妾身們前來叨擾,太後如今可大好了麽?”
她勉強笑笑:“哀家很好。”
“既然如此,妾身就放心了。”孫妙儀含接過話頭,看了身邊的宮娥一眼,那人會意,輕輕拍拍手,登時便有幾個宮人捧著托盤走進來,孫妙儀親自揭開上頭的紅布,含笑道:“妾身曉得太後喜歡這些玩意兒,特意命家裏人尋了些精巧稀奇的,還請太後莫要嫌棄。”
托盤上放著的盡是些華容道、轉花板、空竹之類的東西。她從前明明很喜歡這些,如今隻覺得興致懨懨:“哀家很喜歡,你有心了。”
雲珊擔憂地看著她,輕聲道:“太後病了這麽久,妾身看太後臉色並不是很好,可還是有哪裏不舒服麽?”
她搖搖頭:“並沒有,隻是有些悶,多虧有你們來陪哀家說說話。”
雲珊還想說甚麽,孫妙儀卻已經搶先開了口:“妾身笨嘴拙舌的,太後說笑了。不過妾身聽聞太後宮裏有個小宮女很會講故事,不如把她叫來,給太後解解悶,也讓咱們見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