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壹
字數:4617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深宮誤 !
自從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裴釗,已經記不得到底有多久了,隻覺得好像不過是短短幾天,又像是漫長而煎熬的一段歲月。蘇瑗心思恍惚,以致於裴釗走進來時,她都沒有反應過來,要不是雲珊她們開口向裴釗請安,她大約也不會意識到,他此時已經站在自己麵前了。
裴釗的目光在她臉上不過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很快便移開了,倒是孫妙儀笑吟吟開口:“陛下來得甚是巧妙,妾身方才正在說,等雲蘿出嫁了,太後娘娘身邊怕是沒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這兩個宮娥看著很是機靈,陛下以為如何?”
裴釗便問蘇瑗:“你覺得呢?”
被他這樣突兀地一問,蘇瑗不由得有些怔忪,過了許久才回答道:“我不需要宮娥,有端娘和以前的人就夠了。”
孫妙儀見她態度如此堅決,心中有些不甘,卻又不好再說些甚麽,隻得訕訕笑道:“太後娘娘宅心仁厚,是妾身多事了。”
裴釗淡淡道:“既然知道自己多事,那便回宮好好反省罷。”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裴釗訓斥,孫妙儀隻覺得臉上發燙,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生怕一抬頭就會對上某一個人嘲笑或諷刺的目光。她這一生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此時心中羞怒交加,恨不得登時有個地縫好讓她鑽進去避一避。
掌心傳來一陣刺痛,孫妙儀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裏,她緩緩起身,勉強笑著行了個禮便告退了。吳月華和雲珊對視一眼,亦一同起身道:“陛下想必有要事同太後商議,妾身不便在此叨擾,等明日再來陪伴太後。”
蘇瑗下意識就要拉住她們兩個不讓走,她實在害怕和裴釗單獨同處,眼見著那兩個人已經退到了殿門,馬上就要邁出去了,她連忙叫住:“等一等。”
吳月華道:“太後有何吩咐?”
她絞盡腦汁地想要搜刮出一個理由,大約是這場病把她的腦子燒壞了,她怎麽也想不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由頭,隻得硬著頭皮開口:“你們別走,等一會兒陪哀家出去走走。”
雲珊正要開口答應,吳月華卻低眉順眼道:“太後吩咐妾身本應遵從,隻是太後大病初愈,實在不適合出去吹風,妾身和容妹妹近日一直在為太後抄經祈福,眼下還剩半卷經書沒有抄完,不如等太後病好了,再陪您散心,太後以為如何?”
蘇瑗還想說些甚麽,裴釗卻已經揮了揮手,那兩個人又行了一個禮,這才並肩走出了長樂宮。
陽光溫熱,已經隱隱有了盛夏的勢頭,雲珊同吳月華一起走過長樂宮前的水景,隻聽得水聲潺潺,清越無比,她歎了一口氣:“太後這副模樣實在教人擔心,也不曉得究竟是怎麽了。姐姐,我生在突厥,不懂中原的規矩,咱們前幾日抄的那些經,果真有用麽?”
吳月華順手從水中拾起一片飄零的海棠花瓣,淡淡道:“不管有沒有用,總歸是咱們的一片心意。太後洪福齊天,你也不用太過於擔心。”
雲珊不由得看向吳月華,兩個人的目光中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默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卻又深知那永不能說出口的究竟是甚麽。過了半晌,吳月華終於笑了笑:“走罷,咱們趕著今日抄完了經,明日便給太後送去。”
“兩位娘娘請留步。”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兩個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雲蘿和阿月,雲珊蹙了蹙眉,問:“可是太後娘娘有甚麽吩咐麽?”
雲蘿道:“太後娘娘沒有吩咐,是奴婢自己來向娘娘請罪。”又看向阿月,皺眉道:“你還不跪下?”
阿月咬著嘴唇,極不情願地跪了下去,雲珊奇道:“這是怎麽了,你們有甚麽罪可請?”
雲蘿道:“奴婢們犯了娘娘的名諱,本來剛才就要給娘娘賠禮的,不想陛下卻來了,隻好等到現在,請兩位娘娘原宥奴婢。”
雲珊覺得十分新奇:“我都不曉得,原來在中原,和別人的名字重了一個字也算有罪麽?快起來罷,我並不在意。”
吳月華淡淡道:“名字重了沒有關係,就怕有人拿這個來做文章,妄想在貴人身邊安插眼線一步登天,又借機羞辱我和妹妹。”
阿月臉色白了白,猶豫了許久,還是學著雲蘿的模樣磕了一個頭:“求娘娘恕罪!”
水流順著假山傾瀉而下,大約是衝到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一時間水花四濺,隨行的宮娥們連忙擋住吳月華和雲珊,阿月跪在原地,有幾滴極小的水珠濺在手背上,她隻覺得手背發緊,心裏也一陣惶恐。她今日看得很清楚,陛下竟然當眾教孫婕妤下不來台,很顯然她在陛下心裏也沒有甚麽分量。這位吳昭儀那樣聰慧,她之前得罪了她,現在又該如何自處?
流水潺潺,聽在阿月耳中竟如催命符一般迫人,半晌,她終於聽到吳月華平靜無波的聲音:“起來罷,天上的月亮隻有一輪,地上的人卻多得很,本宮難道還能要所有人名字裏都不帶‘月’字麽?”
阿月暗中鬆了一口氣,又聽吳月華命她下去,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行了個禮落荒而逃。吳月華看著阿月的背影冷笑一聲,又對雲珊道:“方才這水濺濕了我的披帛,我先回去換件衣裳,過一會兒再來找你。”
見吳月華離開了,雲蘿這才低聲對雲珊道:“婕妤娘娘,奴婢曉得您同太後娘娘十分要好,奴婢馬上就要出宮了,雖說長樂宮裏有姑姑在,可她為人古板嚴肅,還請娘娘有空多去陪太後說說話。”
雲珊點頭道:“放心,你不說我也會去的,我還要問你一句,她究竟是怎麽了?”
雲蘿猶豫了一瞬,鄭重道:“這件事情請婕妤不要再問了,奴婢隻能告訴您,太後現在很是難過,奴婢走了以後,隻有您能陪陪她,請婕妤千萬要答應,奴婢在此多謝您了。”
雲珊見她神色,心知事關重大,果然不再提起,隻是叮囑道:“我雖然不像昭儀姐姐那樣聰慧,卻也看出幾分來。那個叫阿月的丫鬟很不安分,隻怕已經和孫婕妤有了來往。你同鄭尚宮好生提一句,千萬要小心。”
“奴婢省得,多謝婕妤提醒。”
......
“刷刷”一陣輕響,劃破了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原來外頭不曉得什麽時候刮起了風,吹得案上一遝灑金花箋差點四處飄落。裴釗順手拿起一隻茶盞壓住了花箋,起身關了窗,道:“病還未好全就打開窗,不怕受風麽?”
她下意識道:“春天的風又不冷,我沒事。”
目光對上裴釗漆黑的眼眸,她才意識到,他們之間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一句話了。
裴釗道:“孫氏有些聒噪了,你若是覺得厭煩,便下了她的禁足令,別讓她來煩你。”
她沒想到裴釗會突然提起孫妙儀,隻得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其實你方才不應該這樣對她。”
裴釗安靜地看著她,過了半晌,突然輕輕笑了一聲:“阿瑗,你還記不記得,從前有很多次,你都是用這樣的口氣同我說話,要麽是勸我好好對待後宮裏的女人,要麽是讓我對阿銘不要那麽嚴厲。不知道為甚麽,我總覺得那些話就好像你昨天才同我說過一樣。”
她心裏十分難過,卻還是冷冰冰道:“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裴釗神色黯了黯,仍然對她笑道:“你這話說得十分奇怪,一直以來你都是直呼我的名字,難道我卻要反過來尊稱你一聲‘太後娘娘’麽?”
蘇瑗向來伶牙俐齒,此時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隻覺得筋疲力盡:“裴釗,你究竟想怎麽樣?”
裴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眉目間十分溫和:“你知道的,阿瑗。”
她自欺欺人地別過頭去:“倘若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個,那麽裴釗,這是永遠都不成的,你明明曉得,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正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才發覺自己已經入了魔障。他眼看著她像是一朵被風吹雨打狠狠摧殘的花,一日一日地黯淡下去,他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聽見蘇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從前曾經幻想過,倘若今後日日夜夜都能聽到這個聲音,那該有多好。可是此時,蘇瑗卻對他說:
“你的妃嬪們剛剛才從我這裏離開,她們個個都比我好。裴釗,你應該去找她們,而不是我。”
他突然微笑起來,慢慢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她們不是你。”
蘇瑗心裏發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可她執拗地將臉微微揚起,硬生生憋回了眼淚:“裴釗,那一夜的事情我就當做沒有發生過,我早就是宮裏的女人,一輩子大約也就這樣了,可你不一樣,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今後你會遇見許許多多比我好千倍萬倍的姑娘,你......”
裴釗的臉上掛著笑,可那樣的笑容教她十分害怕,她不由得止住了話頭,裴釗又對她微微一笑,淡淡道:“阿瑗,你怎麽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