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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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和本一直安靜地站在禦座邊,聽到這句話臉色大變,下意識地偷偷看了裴釗一眼,他臉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是下巴略略繃緊了些。他伺候裴釗多年,深知裴釗此時已然是大怒,隻是還未曾顯露出來,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
    蘇仕和蘇現連忙上前要將蘇珵拉下去,卻被裴釗製止了,他冷冷地看著蘇珵:“繼續說。”
    人在恐懼到極點的時候反而會勇敢起來,蘇珵把心一橫,大聲道:“太後乃是先帝的妻,亦是陛下的嫡母,既然連坐到了太後,那麽先帝和陛下自然也要受到牽連,陛下說是也不是?!”
    裴釗驟然將手邊的一隻茶盞扔了出去,正正地砸到蘇珵頭上,裏頭的茶水似乎還是滾燙的,登時便將蘇珵白玉似的臉燙得通紅一片。蘇仕臉色大變,連忙給其餘三個兒子使了眼色,連連磕頭:“陛下息怒!”
    滿朝文武好不容易平息一些的恐懼登時變本加厲地襲來,大殿內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一看裴釗的表情,隻恨不得腳下趕緊出現個地縫兒好鑽進去,千萬莫要讓陛下注意到才好。童和身上的冷汗早就幹了,隨即又出了第二層,他悄悄打量了一眼蘇珵,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這位四公子倘若隻是說一說陛下和先皇,或許看在他同太後的交情上,陛下還不怎麽會放在心上,可如今他......
    真是自尋死路!童和大氣都不敢出,隻等著裴釗發作。果然,他很快便聽見裴釗冷峻得仿佛能將人冰凍三尺的聲音:“蘇珵言行無狀,對莫應欽頗為袒護,定然與莫應欽案有所牽涉。著關押審查,三天後,朕要一個結果。”
    蘇仕心中一緊,若不是蘇現在後頭扶著他,隻怕他亦要同莫應欽一般癱倒在地,哪裏還能聽到裴釗接下來的旨意?
    “蘇仕教子無方,前有蘇琛貪腐,今有蘇珵無狀,著即日起停止在家,不得朕口諭,不得踏入朝堂一步,蘇現蘇玹身為兄長不能教導兄弟,亦受此罰,丞相一職便由方世忠暫代。”
    短短一道旨意,便幾乎將蘇家趕出了朝堂,雖說五子蘇瑋並未停職,可他不過才二十出頭,又僅是個四品的少卿,能成得了甚麽氣候?
    陛下大約是看在蘇家先祖開國有功,又是世族大家的份上才如此,不然就憑蘇珵方才那番話,蘇家早就是死罪了!可是這為陛下向來殺伐果決,這一次當真是心軟了麽?
    想到裴釗方才那句“關押審查”,不少人心中又是一緊,當初趙孫二人被革職的時候,哪裏有人會想到今日莫應欽的慘狀?若是陛下此番徹查蘇珵,順藤摸瓜地查出蘇家,乃至他們,那到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今日早朝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蘇府,蘇夫人帶著幾個兒媳婦等在蘇府門前,很快便看到蘇仕的轎子,見他臉色煞白,幾乎連下轎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由兒子一路背進臥房,不由得淚水漣漣。
    蘇琛的妻子莫綺一雙妙目早就哭得通紅,她本一直安靜地站在一邊,見蘇仕漸漸緩過勁兒來,方從衣袖內掏出一頁紙張高高舉過頭頂,跪在蘇仕床邊道:
    “今日之事媳婦已然知曉,媳婦有罪,萬不能牽連蘇家。這是媳婦寫好的休書,四郎既然不在,便請父親為媳婦蓋印罷。”
    在蘇仕回府之前,家中的女眷便已經商議好,是以蘇夫人和其他幾個兒媳雖然熱淚滾滾,卻並無一人阻止,蘇仕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吩咐道:“現兒,取章來蓋上。”
    蘇現雖麵露不忍,卻仍舊端端正正將印章蓋在休書之上,這一下便是再也無可挽回,他歉然看著莫綺:“今日......太過匆忙了些,弟妹且在府中再住一日,我教你嫂嫂去打點行李。”
    “蘇大人不必客氣。”莫綺慘然笑道:“我如今已是蘇家的下堂妻,便不再是大人的弟妹,我在府中多住一日便多一日的隱患,四郎為了我已經惹怒陛下,還望......還望蘇相和夫人莫要為綺娘傷神,綺娘同蘇家,從此再無牽連。”
    安洳儀同莫綺年齡相近,平日裏最為交好,莫綺見她痛哭失聲,便道:“三夫人多保重,你腹中的小公子馬上就要出世,我怕是喝不到一杯滿月酒了。我從前本來為小公子做了幾件衣裳,方才已經交給了蘇夫人,三夫人揀上一兩件可心的,其餘的,便都燒了吧。”
    見莫綺踉蹌著要往外走,蘇仕長長地歎了口氣,叫住她:“綺兒,你若是想見珵兒一麵,我會替你想想法子。”
    莫綺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多謝蘇相,綺娘罪孽深重,倘若見了四郎,隻怕又會生出事端。事已至此,這一麵,再不必見了。”
    蘇仕疲憊地點了點頭,啞聲道:“你們都下去吧,夫人和現兒留下就好。”
    待其餘人皆退下後,蘇夫人方哭道:“老爺,這可如何是好?琛兒已經去了幽州,如今珵兒也......老爺,妾身求求您,放手吧,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不是很好麽?!”
    “婦人見識!”蘇仕煩躁地揮揮手,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蘇現連忙替他拍背順氣,好容易緩了過來,方對蘇夫人道:“母親,難道您還不明白麽,如今咱們已是覆水難收,哪裏還有挽回的餘地?”
    蘇夫人哽咽道:“那你四弟......”
    “四弟今日確實太過莽撞了,其實莫家的事情,陛下如果有心要查,遲早會查到咱們頭上,可陛下大約還是忌憚父親,並沒有查到底。”蘇現眉頭緊鎖:“四弟突然站出來,又說了那樣大逆不道的話,陛下怎會不怒?隻恨如今咱們家隻有五弟還在朝堂上,可他......唉!”
    蘇仕恨聲道:“早知如此,為父當初便該將同德王殿下籌謀的事情說給他們聽,今日珵兒或許還會有所收斂!他手裏那些事情若是被查出來,今後我蘇家在當今陛下的手底下更是寸步難行,為今之計,隻有命瑋兒在朝中萬分小心,現兒你和玹兒一起到處走訪,看是否有回旋的餘地。好在陛下並未禁足,不如如今可真是別無他法了!”
    蘇夫人見事情似乎略有轉機,漸漸地止住了哭聲,又聽蘇仕道:“夫人,阿瑗的點心想必已經吃完了,你親自去給她送一份,再陪她說說話,愈快愈好。”
    蘇夫人顫了顫,躊躇著開口:“老爺,妾身上次已經送了許多糕點進去,想必阿瑗還沒有吃完......”
    “阿瑗最喜歡你做的膳食,你是她的娘親,多給她送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蘇仕的臉色陰晴不定:“你若是擔心陛下會因為珵兒的事情遷怒於她,那大可不必。你隻消把點心送進去,再同她說一說今日的事情,這樣就夠了,懂麽?”
    蘇夫人死死咬住嘴唇,漸漸地滲出一絲鮮血,她直勾勾地看著蘇仕,含淚道:“老爺,你......那是阿瑗,是你的女兒啊!”又求救般地看著蘇現:“現兒,你快說句話,你不是最疼愛阿瑗了麽?你快向你父親求求情!”
    蘇現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父親,眼下咱們家已經是陛下的眼中釘,這樣貿然地讓母親進宮,會不會又惹陛下生氣?況且兒子以為,阿瑗她,並不是......”
    “住口!”蘇仕驟然沉下臉來:“她是蘇家的女兒,與其今後下場慘淡,還不若咱們今日狠下心來......夫人,這可是保住珵兒最好的法子,你還不快去!”
    蘇夫人慢慢擦幹了眼淚,低聲道:“妾身知道了。”
    ......
    裴釗並未用鑾駕,而是由南宮烈陪同,一路緩緩步行。南宮烈道:“今次陛下這番恩威並施真是好計策,那些人本以為自己與莫應欽有所牽連,已然是死路一條,未成想陛下竟然並不責怪。經此一遭,他們隻怕再不敢胡來,今後便任由陛下拿捏。”
    裴釗一言不發,聽完南宮烈的話方淡淡道:“這些人雖然並不幹淨,但相較起來還算無傷大雅,也委實算是有真才實幹,從前不過是困於黨爭權勢之中。你同方世忠好生商議一番,對他們多多敲打,倘若就此改過,從前的事情朕既往不咎。”
    南宮烈答了句“是”,又道:“其實那一夜臣命人悄悄潛入莫應欽家中時,已經拿到了蘇仕同他的密信,雖說一封信說明不了甚麽,可這口子已經撕開了,隻要往下查,便一定會有所收獲,若不是陛下仁慈,隻怕蘇仕和他那幾個兒子,今日便不止是停職在家。”
    裴釗道:“這是朕給蘇家的最後一次機會。”
    何止是這一次,其實裴釗已經給過蘇家很多“最後一次機會了”,他帶兵多年,與律法上向來甚是嚴厲,倘若不是顧著太後,何以會這樣再三讓步?南宮烈不由得恨聲道:“陛下和娘娘想著他們,他們可曾將心比心?陛下可還記得方才蘇珵那豎子說的混賬話麽?!”
    裴釗心中甚是煩躁,眼看著已經快走到長樂宮門前,卻又從旁邊的小道繞開了,他此時心緒未平,實在是怕這副模樣引得她擔憂,隻好多轉幾圈平複心情。聽聞南宮烈這樣一說,不由得冷笑道:“朕從前為了阿瑗,已經一忍再忍,今日他們既然連阿瑗也不顧了,朕便不用再顧忌甚麽。蘇仕停職在家,自然會與裴鈺聯係。你找個可靠的人親自去一趟幽州,同安插在那裏的人好生交代一番,定要緊緊盯著裴鈺和蘇琛。至於天京這邊,不用朕說,你也應當曉得。”
    南宮烈聽到這番話,心知裴釗此番是真的下定了決心。心中十分激動,當即朗聲道:“臣遵旨!”
    裴釗沉默地轉過頭去,此時他已行至當日和蘇瑗裴銘一起打水漂的凝翠湖邊,湖水清澈而平靜,他心中的煩躁和暴戾終於一絲絲散去。
    蘇家無情那又如何?有他陪著阿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