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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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瑗進宮五年,這次也不過是她第三次進朝陽殿。宮門通往正殿的那條石子路那樣漫長,路兩旁的宮人齊刷刷地跪了一大片,沒有一個人敢抬頭看她。
    這樣其實很好,她此時的模樣一定難看得緊,蘇家如今已經如此狼狽,她不能再給蘇家丟臉。
    午後的日頭太毒,曬得她幾乎搖搖欲墜。她身邊隨侍的小宮娥想要伸手攙扶她,卻被童和輕輕推開了。
    “娘娘小心,老奴扶著娘娘走。”
    蘇瑗“嗯”了一聲,對童和笑了笑:“你來得真快。”
    童和低聲道:“老奴鬥膽說一句,娘娘,陛下是大曌的天子,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要顧全大曌的百姓。旁的事情老奴不知,可唯獨一件,無論如何,陛下始終是把娘娘放在第一位的。求娘娘體諒陛下。”
    蘇瑗的腳步滯了滯,卻並未言語,童和為她打開殿門後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大殿內似乎與先帝在時大不相同,她並未來得及去打量究竟是何處不同,因裴釗就安靜地站在寢殿門前,安靜地看著她:“阿瑗,你來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兩個人離得那樣近,卻也隻是咫尺天涯,連開口說一句話都如此艱難。最後反倒是裴釗先握住她的手,若無其事般開口道:“你早上還說我,怎麽你的手也這樣涼。”
    她沉默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任由他一把將自己抱進朝陽殿的寢殿內。
    說來也甚是奇妙,她每一次坐在這間寢殿裏,似乎都不是開心的時候。
    曾經那張雕金描銀的床榻早就不見蹤影,殿內陳設甚是簡單,倘若不是那些東西樣樣都價值不菲,隻怕根本顯露不出,這乃是君王的寢殿。
    她順著視線往前看,殿內桁架上掛著件袍子,正是他生辰那日她親手所做的,案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個泥哨,一枚扳指,分明是從前出宮玩樂時,她隨手送給他的東西。
    還有,那隻用鮮花編成的繡球,花瓣早就幹枯褪色,可是卻被萬分珍愛地放在一塊雪緞上,連掉落的花瓣都被小心翼翼撿起,放在一旁。
    蘇瑗心中甚是難過,裴釗在她麵前蹲下,把她的手焐在自己手中,那目光中竟然有些閃躲:“你是不是去延和殿找我?我不小心弄髒了袍子,所以回來換一件,害你白走一趟,真是對不住。”
    “之前司設局獻上好幾樣擺設器物,我還沒來得及看看,正好今日你在,不如你幫我選一選可好?”
    “你想不想住到朝陽殿來,我命童和去給你收拾些東西過來,偶爾緩一緩住處,想來也很不錯。”
    蘇瑗曉得裴釗現在心裏一定是怕極了,不愧是她喜歡的人,連害怕起來都與她那麽相似,以為強顏歡笑地說一些不相幹的話,就可以當做甚麽都沒有發生,繼續自欺欺人下去。可是他們明明都曉得,總有一日,所有的幻夢都會破滅。
    裴釗大約也是這樣清醒,所以才會緊緊握住她的手,近似懇求地看著她:“阿瑗,你同我說句話。”
    她恍惚地對裴釗笑了笑,終於開口道:“我娘親午時來看我,她......跟我說了一些事情。”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知道。”
    “我聽了覺得很不敢相信,可心裏好生難過,所以想來問一問你”,蘇瑗深吸了一口氣:“你一句都不要騙我,老老實實地告訴我,好不好?”
    裴釗嘴角微動,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我四哥今天早上犯了大錯,此時已經被關押在羈候所了。是不是?”
    “是。”
    “你其實很不喜歡我爹爹和五個哥哥,所以登基之後一直在打壓我們蘇家,是不是?”
    “是。”
    她終於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你......你很有可能會殺了我四哥,是不是?”
    裴釗頓了頓,還是看著她烏黑澄澈的眼眸,慢慢開口:“......是。”
    蘇瑗眼中已有盈然的淚光:“倘若我求你,放過我四哥,你也不會答應,是不是?”
    他終於避開她的眼睛:“阿瑗,這件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簡單,我其實......”他蹲在她麵前,一抬頭就看到她眼中將墜未墜的淚水,心中一陣抽痛:“阿瑗,總有一日你會明白我今日的所作所為。”
    蘇瑗輕輕伸出手,在他的眉眼間小心翼翼地劃過:“你今天早上那樣奇怪,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件事情?”
    裴釗怔了怔,一時間竟無法說出一個“是”字,可他就算不說,蘇瑗也已經了然。有微涼的液體“啪”一聲滴在他的手背上,她終於哽咽道:“裴釗,你為甚麽不早跟我說?我寧願你告訴我,也不願意從我娘親嘴裏聽到這樣的事情。你心裏一定和我一樣難過,你為甚麽不說給我聽?”
    裴釗的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蘇瑗。在等待她到來的時候,他心裏已想到過無數種可能,她會哭,會難過,會質問他,責怪他,甚至怨恨他。他把無數種最壞的狀況都想到了,卻唯獨不曾想到,她會對他說:“你一定很難過,你為甚麽不說給我聽?”
    蘇瑗的眼淚洶湧而出:“裴釗,你說我該怎麽辦呢?一邊是你,一邊是我的家人,我兩邊都舍不得,我都這麽難過,你一定也不好過吧。”
    她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得甚麽都看不清了,她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終於哭出聲來:“這麽難過的事情你以後再也不要一個人偷偷麵對了,你要告訴我,咱們一同去麵對,好不好?”
    裴釗的眼中煥發出異樣的光彩來,心中登時百感交集,欣喜、愧疚、憐惜瞬間湧上心頭。南宮烈他們總以為,自己始終不願將蘇家的事情告訴她,隻不過是怕她因此而傷心,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裏是多麽的害怕。他和他的阿瑗從一開始就隔了千山萬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實在是怕,因為這樣一件事情就將他的美夢打碎,令他與阿瑗之間,從此再無可能。
    倘若那樣的日子果真來臨了,他這一生還有何快意?
    他今日的煎熬其實並不比她少,他甚至自嘲般地想起,當日他曾經對阿瑗說過,倘若這世上果真有報應,那就讓他一個人來承受。他本以為今日阿瑗會因為蘇珵之事將他遠遠推開,這就是對他最大的報應。可是她能懂他,能心疼他,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他手忙腳亂地起身將她擁入懷中,近乎笨拙地為她擦拭眼淚。他從前見過她哭,他明明早就在心中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不再讓她掉半滴眼淚。可這麽久以來,她每一次哭,都是因為他。
    裴釗的手指帶著一層薄薄的繭,大約是怕弄疼她,所以動作格外輕柔,可是他動作愈輕,她的眼淚就愈多,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
    “我曉得我四哥這次果真是罪無可恕,你之前已經饒恕了我三哥,我實在是不能再勉強你一次......裴釗,對不起,我的家人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我心裏好生愧疚,我不曉得該跟誰說,我隻能同你說......”
    她近乎哀求地看著他:“我求求你,隻要保住我四哥的性命,你可以把我的父兄通通貶為平民,隻要留住他們的性命,好不好?”
    他的嘴唇微微一動,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一個“好”字。可蘇家野心勃勃,怎會心甘情願去過尋常百姓的生活?蘇夫人既然能將事情告訴她,引得她傷心欲絕前來向自己求情,那已然說明在那個家中,連她最親近最信任的娘親都毫不留情地將她拉到這趟渾水中,他又怎能輕易放過?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案上一封薄薄的信函上,那是午後剛送來的密函,乃是將蘇仕發往幽州的信函截獲後又原樣謄抄的。蘇家已經破釜沉舟,裴鈺在幽州蠢蠢欲動,她方才說以後要和他一同麵對,可是這樣的事情,教他如何說得出口?他將她摟得更緊一些,終於還是輕聲道:“阿瑗,我隻能答應你,這一次不殺蘇珵,至於以後如何,端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不敢置信地愣了愣,旋即喜極而泣,含淚看著他,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貼在她唇上,輕聲道:“倘若你是要說甚麽客氣話,那就不必再說了。”見她一雙眼睛哭得通紅,便低聲哄她:“瞧你,我既然已經答應你了就一定會辦到,你怎麽還哭?”
    她哽咽著在他胸口蹭一蹭,將眼淚都盡數蹭掉,方道:“你曉得麽,其實在我娘親進宮前,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咱們的事情告訴她。”
    她從前有太多的顧慮,而如今卻願意為了他,把自己最害怕,最難以啟齒的事情說給家人聽,她做出了這樣大的決心,卻換來如此結果,裴釗心中難過,不由得低頭吻去她的淚水:“沒有關係,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說。
    ”她慢伸手回抱住裴釗,心中的思緒甚是複雜,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是喜,還是憂,她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慌,隻有緊緊地依偎在裴釗身邊才會略微踏實些。幸好他的吻是那樣熱切而溫暖,像是一團火,又像是一陣風,將她帶到這世間最最安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