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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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妃子,後來如何了?我怎麽從來不曾見過她?”
聽蘇瑗這樣問,裴錚不禁微微一笑:“你那時才多大,自然是沒有見過的。我依稀記得,在那之後不久她就失了寵,在她之後又有許許多多的寵妃,今天是這個,明天是那個,再後來便是琅琊夫人。”
蘇瑗不由得“啊”了一聲,因她想起裴釗曾經告訴過她,琅琊夫人乃是由裴鈺一手安排進宮,裴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笑嘻嘻道:“嫂嫂看過這麽多的話本子,自然想得到,琅琊夫人一進宮,最倒黴的人自然是皇兄,不過皇兄那時一年到頭在天京的日子總共也不過兩三個月,又威望頗高,連父皇都奈何不得。所以他們隻得作罷,將矛頭指到我身上來。”
他的母親出自太原王氏,身份極高,早在從前的皇後病逝後,朝中便有多名大臣上書,請求父皇立母妃為後。聽他這麽一說,蘇瑗這才曉得原來在自己出生前,朝中還為立皇後這件事很是生了不少風波。因大臣們大多都認為裴錚的母親淑妃才是做皇後的不二人選,而先帝當時喜歡的卻是另一個出自名門的德妃,兩邊就這麽吵啊吵的,一直吵到自己出世,這才算作罷。
想到這裏,蘇瑗不由得撇撇嘴:“其實你母妃沒有做成皇後是一件好事,做皇後真的很累很累,一點兒都不好玩。”
裴錚笑道:“嫂嫂這話說得不對,待將來你做了三哥的皇後,難道還會像從前一樣麽?”
唔,他說得倒是很有道理,蘇瑗歡歡喜喜地點了點頭,裴錚道:“難怪我母妃與嫂嫂如此投緣,從始至終,她從未想過要做甚麽皇後。隻可惜她不在意,自有人在意。”
那些在意的人之中,權力最大的自然是父皇,他早就有心壓製世家大族,便借著他作筏子,任由裴鈺和琅琊夫人一個在朝中上奏,一個在枕邊吹風,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施了廷杖,又在府裏生生幽禁了兩年。
他本以為自己這一生都會在尺寸天地間慢慢虛耗殆盡,這一次又像多年前那樣,是三皇兄救了他。那時他剛自月氏國大勝而歸,母妃便想盡方法遞了信出去。其實當時他和母妃都不抱甚麽希望,因為除卻驪山那次,裴釗再也沒有同他多說過一句話,這麽多年以來,他身上那種攝人的冰冷氣息似乎隨著年紀的增長愈來愈濃重,這樣的一個人,從不把誰放在眼裏,更何況是自己這樣的人呢?
直到府門大開那一日,他仍然懷疑自己這是在夢中,而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愚不可及地想要去找父皇,告訴父皇他所背負的冤屈。而裴釗的一句話,登時便讓他清醒過來:
“你以為這一樁事情,陛下他全然不知麽?”
這樣冰冷的一句話,莫說裴錚,就連蘇瑗聽了都愣住了,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後來呢?”
“後來......”裴錚微微一笑:“三皇兄問我,想不想當皇帝。我當時委實被嚇壞了,可四周並無別人,而他的表情又認真得很,所以我就告訴他,我是一個被父皇當眾施以廷杖,又被圈禁過的皇子,這輩子都與大位無緣了。”
蘇瑗道:“我就說,你和淑妃才是真正的好福氣,你不做這個皇帝,還能快活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你是不曉得,裴釗每天有那麽多的折子要批,連我看了都替他累得緊。”見裴錚死死地盯著自己看,有些奇怪:“你看我做甚麽?”
“沒甚麽。”裴錚突然長長舒了口氣:“我隻是覺得,你和皇兄果真是天生一對。因他當時同我說,倘若我要做皇帝,便要牢牢記住從前受過的苦,待將來把這一切盡數還回去。倘若我不願做皇帝,那大可快快活活地做我自己,裴鈺他們,總歸是不會得意太久的。”
從那以後,他果然是整個大明宮裏活得最輕鬆最快活的皇子,沒有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才曉得原來天京的雲也可以這樣無暇,隻是他實在擔心三皇兄。他身邊還有母妃,而三皇兄卻始終孤身一人,即便他真的做了皇帝,這一生想必也是陰雲密布,不見半分溫暖。
他是在蘇瑗進宮一年多以後才漸漸意識到三皇兄的轉變。那是三皇兄再次打了勝仗凱旋的時候,他提著好酒到三皇兄府裏去,正好看見院子裏整整齊齊地擺開幾個大箱子,裏頭裝著的都是些他從來沒見過的小玩意,想必是三皇兄自番邦帶回來的。
他笑著將酒遞過去,三皇兄卻顧不得喝酒,而是親自和管家一起一一檢查箱子裏的東西,有一件木頭雕成的孔明鎖上頭有些木刺,三皇兄竟然還親自將那玩意打磨光滑,以防把玩時傷到手。他看過這麽多話本子,自然曉得三皇兄這般,定然是為了某個女子,心裏還暗暗為他高興,三皇兄這一生太苦,若是有個情投意合的女子來陪伴他,也算是彌補了些許遺憾。
直到第二天他進宮去看望母妃,正好在母妃宮裏遇到了當時還是皇後的蘇瑗,也發現了她手裏那個熟悉的孔明鎖,這才恍然大悟。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戲謔道:“皇兄就是皇兄,這普天之下,無論多麽困難的事情他大約都能辦成,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隻孔明鎖還在不在?那可是我親眼看著三皇兄一點兒一點兒磨光滑了放進箱子的,你不會把它弄丟了吧!”
“怎麽可能!”蘇瑗理直氣壯道:“我的東西端娘都命人好好收起來了,肯定在庫房裏呢!”
“那是端娘有心,不是你。”裴錚收斂了素日裏沒正經的模樣,甚是認真地看著她:“嫂嫂,三皇兄從前吃過太多苦,隻有遇見你之後,他才慢慢快活起來。你既然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與他相伴,想必心中亦是看重他。我有一句話說給你,今後無論發生何事,你都要記著,三皇兄永遠是將你放在第一位的。”
裴錚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向來就是這個樣子,蘇瑗倒也並未在意,便笑著點了點頭。她懷胎已經四個多月,慢慢顯了懷,裴錚見她臉色略帶疲憊,便招手叫來遠遠候著的宮人備了輦,自己亦陪在一旁慢慢走著。還未走幾步,就遠遠地看見了裴釗的身影,便對蘇瑗道:“皇兄肯定是議完事後不見你蹤影,一路找過來的。唔,一會兒要是皇兄罵我把你帶到這麽遠的地方,你可要保護我!”
蘇瑗瞅瞅裴錚明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量,頗為鄙視道:“我最近比較虛弱,無法保護你。”
裴錚哀嚎一聲:“我給你想了那麽好的‘人魚姬’的故事,你至少也應該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感謝吧!”
說起“人魚姬”,蘇瑗更是滿臉嫌棄:“你那個人魚姬也忒不符合實際了,這裏的水都是溫泉水,你見過泡在熱水裏的人魚姬麽?那應該是人魚湯還差不多!”
裴錚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嫂嫂,你的想象力也忒豐富了些。”
兩個人正說著話,裴釗卻是快步走過來,見蘇瑗笑得開心,便溫聲道:“在說甚麽?”
蘇瑗笑眯眯道:“我們在說......一個孔明鎖的故事。”
裴釗並未察覺甚麽,隻是含笑握住她的手摸了摸:“手怎麽這樣涼,出來這麽久也不曉得多帶幾個人。”
蘇瑗道:“有裴錚在,你還有甚麽不放心的?”
裴釗又笑了笑,順手抖開披風給她披上,裴錚忍無可忍地清了清嗓子:“皇兄,臣弟有個小小的請求。此番來驪山行宮,臣弟乃是孤身一人。可憐臣弟和眉娘各處一地,隻能望著那同一輪明月暗自傷懷,還要看皇兄和嫂嫂在臣弟麵前這樣恩愛,臣弟這顆脆弱的心委實受不得摧殘,真是痛不欲生......”
蘇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由得抖了抖,裴釗便微微點了點頭,在裴錚頗為浮誇的感激聲中上了輦,一路將蘇瑗帶回了行宮。
地上鋪著綿軟的地毯,踩上去寂靜無聲,隻聽得隱隱的潺潺水聲。待走到深處,水聲愈發響亮,溫熱的泉水自兩尊龍鳳石雕口中傾瀉而出,源源不斷流入漢白玉雕成的蓮花湯池內,蒸騰起氤氳的水汽。裴釗小心翼翼將蘇瑗抱進湯池內,又為她褪去衣衫,溫聲道:“昨日你貪暖和,在湯池裏泡了太久,反倒沒了精神。今日我可絕不心軟,說是一個時辰就是一個時辰。”
蘇瑗本半閉著眼睛靠在裴釗懷中,聽了這話便轉過頭去:“唔,你難道不曾聽過一句話麽,姑娘都是水做的,所以泡多久都沒有關係。”
裴釗刮刮她的鼻子,一隻手掌小心翼翼撫上她的小腹,含笑道:“阿瑗,倘若咱們的孩子也像你一樣頑皮,那我可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