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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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釗雖人在驪山,可離宮前便下了旨,日日皆要將要緊的奏折快馬加鞭送到驪山行宮,倘若事情重大,便由方世忠等大臣親自前來稟告。這一日的折子除去使臣們送回的之外,更有牽涉秋闈等大事,自是非同小可,因此方世忠等人連夜趕來,早早就在行宮等著。
他這幾日皆是在行宮內批折子,寸步不離地陪著蘇瑗,隻是今日情況實在特殊,起身時見她亦睜開了眼睛,心中甚是愛憐,便輕聲道:“我早上怕是不能陪你了,不如讓裴錚來同你說說話?”
蘇瑗笑著捏捏他的臉:“我還說裴錚是話簍子,原來真正的話簍子是你。你快去吧,我自然會找樂子。”
她雖然這麽說,可裴釗始終覺得不放心,猶豫了一下,又問:“要不我讓他們到殿外等著,就在外頭議事罷,免得你一個人待著。”
乖乖,還能這樣為所欲為麽?蘇瑗抿著嘴看了他半天,義正言辭道:“裴釗,我發現你很有做昏君的天賦。”
裴釗笑了笑,見她坐起身想要給自己理一理冕冠,連忙自己將頭低下去,含笑道:“那要不,我今日就做一回昏君?”
她順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這個就算了,我還等著借你的名頭到處去炫耀呢!”又催促道:“你快去吧,別教人家一直等著。”
裴釗隻得點點頭,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慢慢離開。他這一走,蘇瑗也睡不著覺了,守在外頭的宮娥聽見動靜,便賠笑道:“娘娘,奴婢服侍您起身可好?”
端娘尚在安國寺打點事務,還需過個七八日方能過來,當日啟程前裴釗曾有意讓雲蘿陪著她一起來驪山。可雲蘿已經嫁做人婦,自然不能圍著她一個人轉。好在這裏的宮人一直在行宮伺候,她從前又沒有來過驪山,眾人隻當她是裴釗的寵妃,自然是萬分恭敬小心服侍,也未出甚麽岔子。
宮娥們幫她梳好妝,又扶著她慢慢坐到桌邊,剛剛擺上早膳,便聽得裴錚大大咧咧的聲音:“嫂嫂在用膳麽?那可真是太巧了,臣弟現在餓得緊,要不就在嫂嫂這裏將就一下?”
她抬起頭來,見裴錚笑眯眯地走進來,便十分嫌棄地撇撇嘴道:“不能將就。”
“皇兄一大早就命人過去把我叫醒,嫂嫂連頓早膳也不肯施舍,真是天妒紅顏呐!”裴錚毫不客氣地揀了塊栗子糕扔進嘴裏,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虧得臣弟還給了嫂嫂那麽多珍貴的話本子!”
說起話本子,蘇瑗倒有一肚子關於裴釗的苦水要吐給他聽:“你是不曉得,你皇兄那一日翻了翻那本叫做《陛下的穿越嬌妻》的話本子,可是把咱們好生嘲笑了一番呢,說是那姑娘動不動就唱曲跳舞的,使出的計謀也愚蠢得很,隻有昏君才會喜歡她。”
裴錚一聽果然與他同仇敵愾:“皇兄向來就不是很有情趣,嫂嫂受苦了。”
“其實吧,那幾個故事我也覺得不甚合理,不過到底是你送的,以你的品位......我當然很能理解你,不過他不喜歡就在心裏笑笑就好了,幹嘛一定要說出來呢。你說是不是啊?”
裴錚沉默許久,悲憤地看著她:“嫂嫂,我仿佛覺得你和皇兄是事先串通好了,特意來羞辱我的。”
“這怎麽能叫羞辱?”她擺出一個甚是端和的笑臉:“這分明是長輩對晚輩一片熱忱的關愛,你感受到了麽?”
裴錚欲哭無淚地搖搖頭:“感受不到。”
用完早膳後,裴錚見她委實閑得無聊,便陪著她一起到外頭散心。驪山之上多楓樹槭樹,入了秋後,樹葉便依次紅了起來。先是翠綠中夾雜著淡紅,往後依次渲染開,便是妃紅、丹紅、銀朱紅、茜素紅和紫紅,仿佛是一簇簇燒得正旺的火焰,點燃了整座驪山的大好風光。
裴錚隨手摘了片紅葉在手中把玩,麵容是少有的沉靜,像是在想甚麽事情,過了半晌,才對蘇瑗笑笑:“這裏的紅葉甚好,倒讓我想起一些往事。”
蘇瑗道:“甚麽往事?”
“那還是好幾年前了,我、皇兄還有裴鈺,陪著父皇一起到驪山來。那天的紅葉也是像現在這樣,紅通通地好看得緊。嫂嫂應當記得,我母妃從前最喜歡的就是紅色,剛好那時候離回宮的時日不遠了,我便想著,母妃雖然不曾來過驪山,可是我若是將驪山的紅葉一同帶回去給她,想必她也會非常歡喜。”
蘇瑗知道他的母親淑妃其實並不得寵,唔,仔細想來,淑妃和她如此投緣,倒也證明了先帝的眼光向來就不喜歡她們這樣的女子。因見裴錚神色頗為複雜,便輕聲道:“我想這件事情大約不是甚麽開心的事,你若是不想說,那就不要再說了。”
裴錚笑了笑:“過了這麽多年,即使當時不開心,現在也忘了。”
這一句“忘了”究竟是真是假,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他隻記得,那一年的紅葉燃遍了整座驪山,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為自己的母妃采來了最美的紅葉,從小服侍他的內飾官告訴他,要趕緊用鹽水把葉子泡一泡,才能好生保存起來直到回宮,可他還未回到自己的住所,就遇到了當時最受寵愛的一位妃子。
那一位妃子的品階樣貌和名字他早就不記得了,因為父皇的寵妃總是一個接一個。他隻記得那妃子高高在上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紅葉,便嬌聲對父皇道:“陛下,五皇子手裏的這束紅葉甚好,妾身今日早起時還說,殿裏那束茶梅和花樽的顏色很不搭,不如就......”
當時他年紀太小,實在不明白,她乃是寵冠六宮的寵妃,幾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甚麽還要和自己的母妃爭一束普普通通的紅葉?如今他才曉得,其實那個女子並不是要爭甚麽,隻不過身居高位久了,但凡見到個中意的東西,便一定要得到。
他不像三皇兄裴釗那樣,雖然最不受父皇喜歡,卻早早就上了沙場戰功赫赫,也不像裴鈺那樣,隨便寫一首詩就能得到父皇的誇讚。宮裏那麽多皇子,他不過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他這一生中最能讓父皇記住的時刻,也就是那時,為了一束紅葉倔強著不肯低頭的模樣。
隻可惜他的這份倔強不過是無用功,到最後興許是父皇覺得自己竟然敢公然頂撞,冒犯了天威,大怒之下便要傳廷杖,還是內侍死死抱住父皇的腿涕淚橫流地求饒,又不著痕跡地提起母妃乃是太原王氏的世家出身,這才算作罷。
裴錚到現在依然記得,那妃子在父皇走後便得意洋洋地將從他手裏奪去的一束紅葉踩在腳下,洋洋得意道:“世家女又如何,在宮中不得陛下寵愛,一樣是本宮的手下敗將。”
他也不會忘記,當自己抹著眼淚往回走的時候,當時的裴鈺是如何趾高氣昂地對自己冷嘲熱諷。裴鈺在人前雖然要喚他一聲“五哥”,可兩個人其實不過隻差了一個月,裴鈺從小受盡寵愛,從不把他放在眼裏,這些他平時都可以忍,隻是今日他辱及母妃,卻是再不能忍的。十二三歲的年紀,旁的不會,自然隻會用拳頭說話,可他又不像裴鈺那樣,得大將軍親自調教,又被周邊的宮人看似拉架一般牢牢按住,自然是落了下風,隻得任裴鈺用穿著牛皮靴子的腳重重踹在身上。
倘若不是三皇兄突然出現一把將他拽起來,隻怕他早就死在裴鈺腳下。那時的三皇兄不過也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眉目間卻已然有了幾分冷峻和穩重。宮裏人人都說三皇兄命格極差,乃是大大的不祥,又長年征戰在外,周身都是一種攝人的氣魄。他心裏害怕,是以平日裏從不曾與他多說過話,裴鈺想必也很怕他,便停住了腳,難得恭順地垂下眼眸:“三哥。”
那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害怕一個人勝過害怕父皇,尤其是見裴釗不過淡淡一瞥,便教方才按住他的幾個小黃門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又冷著臉命人找來掖庭令,將他們一一發落。裴鈺自然是受不了這樣的氣,可他怕裴釗怕得緊,有心想出言諷刺又沒有膽量,隻得恨恨道:“臣弟待會兒一定去見過父皇,好好稟告三皇兄今日所為。”
這番話讓他心中甚是不安,裴釗卻不為所動,待裴鈺走後,方對他淡淡道:“倘若陛下宣你去問罪,你隻管把事情推到我頭上就好。”
為何是“陛下”而不是“父皇”?他心裏很疑惑,可更多的卻是對裴釗的感激和信任,見他要走,便下意識地叫住了他,也不管他願不願意聽,就將一肚子苦水盡數說給他。
其實現在想想,當年的自己果真不懂事,萃華夫人向來對裴釗頗為冷淡,可自己卻在他麵前說了那麽多母妃對自己如何溫和疼愛。可當時的裴釗似乎甚麽都不在意,甚麽也傷不了他,隻是淡淡對自己道:“你若有心,哪怕是最普通的一件東西,你的母妃也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