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終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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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自己?
她幾乎要冷笑出聲了,正是要為了自己,她才一定要進宮。這個被自己喚作“父親”的人哪裏會懂,在多少個冰冷的夜裏,自己極力去忘記走進園子時從偏院傳來的歡聲笑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陪著母親說說笑笑?他又哪裏會懂,那時候她看見他把那個庶女抱在膝蓋上一筆一劃教她寫字的時候,內心是何等的羨慕和淒楚?
進宮就好了。她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隻要進了宮,得到陛下的寵愛,成為身份最最尊貴的女人,這便是對父親最好的報複。等到那個時候,她一定當著父親的麵親手摔碎偏院那個賤女人的靈位,再將他最疼愛的庶女貶為奴婢放在身邊,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一點一點地將她折磨死。
這樣惡毒的念頭讓她覺得不知所措,卻又像是瀕臨死亡前的一根救命稻草,將她從絕望中拉出來,給了她一絲微弱的希望,支撐著她努力去學習自己最不喜歡的繁瑣禮儀,一點一點地打聽陛下和太後的喜好,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歡喜。
這一次,連老天都在幫她,連老天都認為那個庶女身份卑微,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讓她大病一場不是麽?
殿選那一日出奇的順利,她本來很擔心見到陛下後自己會一時慌亂出甚麽差錯,不過好在來的不是陛下,而是那位年少的太後。之前在家時母親就告訴過她,這位太後的身份亦是高貴無比,且不提她的父親乃是蘇相,光說她的母親,亦是出自五姓七望的世家女。也隻有這樣的身份才值得她去深交,況且這位太後脾性據說頗為隨和,自己與她年紀相仿,若是入得了她的眼,那麽進宮就是勝券在握了。
果不其然,太後顯然非常喜歡她,她與吳家的女兒一同被冊封為婕妤,可因太後待她親厚,宮裏的人自然更奉承她一些。在她的設想中,自己今後的日子便會一直這樣一帆風順下去,她會帶著母親的希望一步一步坐到那個位子上,成為全天下身份最尊貴的女子。
她曉得陛下不喜歡她,亦知道其實進宮後她與吳月華都不曾受到臨幸。不過她並不覺得黯然神傷,一則,陛下的性子那樣冷酷,她素來有些害怕,躲得遠遠的倒也甚好。二則......
早在冊封那一日,她就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後宮向來不是可以用情的地方。她絕對不要像當年的母親一樣,一顆真心與其錯付,還不如自己早早收起來。她渴望陛下的恩寵,可她絕不能對陛下動情,母親受過的傷害與屈辱,她一絲一毫都不想嚐過。
人人都以為她是無拘無束快活無比的孫家大小姐,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光鮮之下藏匿著的,是怎樣的黑暗與悲慟。
倘若後來沒有那個蠻夷女子的出現......
她近乎癲狂地想,倘若沒有那個除夕之夜,倘若那一夜陛下或者太後中的某一個人說不想看獻舞,那麽她今後的一生是否會平靜如往昔?
景春殿那個叫“雲珊”的突厥女子算得了甚麽?她的身份如此卑賤,即便是公主,也不過是個邊境小國千裏迢迢送來的貢女,連個妥帖的中原名字都沒有,連中原話都是學了許久才會的。這樣的人她根本就不屑於放在眼裏,她究竟憑甚麽,搶走陛下的寵愛,搶走太後的青睞,搶走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
大約是她的目光太過怨毒,讓吳月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因她以一種甚是複雜的眼神打量了自己一番,那眼神裏有同情、憐憫、悲慟......還有太多太多自己不懂的情緒,她問:“事到如今,你難道還認為始作俑者是雲珊麽?”
她的想法究竟如何,現在還重要麽?孫妙儀聽見自己似乎輕笑了一聲,她原本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因她眼下如此潦倒,她不信自己還能笑出來:“姐姐,這大約是你我此生最後一次見麵,你可曉得,在這後宮之中,我寧願是你贏了我,也好過那小國貢女和朝陽殿內的山野女子。”
吳月華淡淡道:“其實我與你未嚐不是一樣,這一生最想要的,從未得到過。安國寺乃是皇家寺廟,你去了那裏想必不會受甚麽苦,我曉得你向來要強,不願意教人看見你落得如此下場。所以你走的時候,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來送你。”
吳月華果然說話作數,她走的那一天,大明宮內平靜如昔,沒有一個人來看她,沒有一個人來送她,宮道上腳步匆忙的宮人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她從前是高高在上的婕妤,現在是到安國寺修行的戴罪之身,這兩種雲泥之別的身份似乎並沒有挑起甚麽波動。不知為何,她布衣荊釵地走在路上,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隻有平靜下來,她才能好好思索吳月華當日的那句話:“剛進宮時你把我當做敵人,後來你又把雲珊當做敵人,你在宮裏算計了這麽久,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不過我倒是很羨慕你,有些事情知道得愈少,反而愈歡喜。”
那話裏有太多意味不明的東西,她再也懶得去想,吳月華說得很對,這麽久以來,她做的種種事情,不過是虛妄一場。
今日沒了轎輦,她才發現原來宮道竟然是這樣長,道路上的每一塊石子似乎都是一抹不堪的回憶。
是當初她以厭勝之術詛咒太後以此來陷害雲珊時,陛下對她的暗中打壓;
是雲珊進宮後,太後待她非比尋常的親切,和彤史上陛下夜夜留宿景春殿的白紙黑字;
是阿月、朝雲、沉香三個人神色各異的麵容,她本以為她們會是自己最好的棋子,卻不想將自己的所有前程都斷送在她們手中;
是很多年前,自己親眼見到那位老仆鮮血淋漓的屍首時,心中那種恐懼與快意交織的複雜情緒......
直到走到盡頭坐上馬車的那一刻,她腦子裏浮現的,卻是當日母親帶著庶女進宮,企圖讓她鳩占鵲巢,博得陛下寵愛時的悲慟與絕望。
宮裏的人向來是拜高踩低的,因此當看見趕馬車的小黃門神色略有不耐時,她反倒很是平靜:“你且再等一等,本宮的母親要來為本宮送行。”
那小黃門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入了秋天黑得晚,倘若耽誤了時辰,奴才可擔待不起。”
她哪裏忍得了這樣的氣,當即冷冷道:“你以為本宮如今失勢了,你就可以淩駕於本宮頭上了麽?我且告訴你,本宮雖然失寵,可本宮的母親依舊身份尊貴,本宮的父親仍然是陛下最看重的臣子。況且,陛下並未下旨廢去我的婕妤之位,本宮如今依舊擔得起你悉心伺候!”
她明明那樣厭惡父親,如今卻不得不借父親的名頭來維護自己的最後一絲尊嚴。這樣的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更何況眼前這個奴才?果不其然,那小黃門微微愣了愣,又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
“喲,奴才竟然不知孫婕妤的尊貴身份,真是罪該萬死。也罷也罷,今日一早童公公還特意吩咐奴才,說是朝陽殿裏的皇後娘娘親口說了,要咱們好生護送您平安到安國寺,半點都怠慢不得。既然人家娘娘吩咐了,奴才們豈敢不聽呢?”
她當然聽得出這奴才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如今她的話絲毫沒有分量,而她之所以有這個待遇,不過是朝陽殿裏的那個人一句施舍而已。那個人她連見都不曾見過,就已經輸得如此慘烈,可偏偏她的施舍自己還舍不得拒絕,因為她還不曾見到娘親。
隻可惜她等了許久,依舊沒有等到娘親來送她,反倒是父親和那個庶女給自己送來了一匣銀子。眼看時辰不早了,那小黃門再無耐心陪她耗下去,催促了好幾次。她不甘心地慢慢坐上馬車,回過頭向大明宮望去,隻見宮牆宏偉依舊,巍峨的皇城裝著全天下的珍寶,卻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她。
她看著沒有半個人影的宮道,心中竟然有一絲釋然。
從小到大,母親最常說的兩個字就是“身份”,如今她落得這步田地,已經沒有“身份”可言,自然是母親的恥辱,她不來看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她是陛下親自下旨送進安國寺修行的罪妃,與從前的文太妃自然是比不得的。在安國寺的日子甚是辛苦,她每日起早貪黑,做的都是從來不曾碰過的粗活重活,而母親始終不曾來看過她,連半句口信都沒有。她本以為自己在安國寺內定然是痛不欲生,可不曾想到,這樣的日子卻是她這一生中都不曾有過的閑適與安定。
沒有勾心鬥角,沒有不甘絕望,她不用時時刻刻都牢記身份,不用苦心思索自己如何登上高位。她日日打掃的偏方內懸掛著一方匾額,上麵寫著“眾生皆苦”四個大字。她就這樣看著,看著,心裏突然有些釋懷。
身居廟堂也好,身為白衣也罷,人人都是為苦難而生,短短數十載不過是一場煎熬,母親如此,父親如此,吳月華如此,她亦如此。想來陛下和那個女子也當如此。那麽,她還爭甚麽呢?
就這樣,她的光陰在安國寺祥和的誦經聲中度過,隻是夜深人靜之時,她偶爾會想起當初父親說過的那句話:
“你好生想一想,你究竟想不想進宮?不是為了身份,不是為了富貴榮華,而是為了你自己。”
其實再怎麽想也無甚用處,因為她這一生始終是個錯誤,再也無法扭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