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妙儀番外:錯終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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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做事向來快得很,陛下的旨意剛下不久,掖庭令便將棠梨宮內的所有宮人通通調走,好像此刻棠梨宮已經是一座空蕩蕩的宮殿,而她這位婕妤,也早就不在了一般。
    不記得過了多久,孫妙儀聽到外頭有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因為人人都曉得她眼下的處境,怎會有人這樣不知趣,在這個時候還跑過來看她?
    她自嘲地笑笑,接著收拾自己的東西,既然是去安國寺,那麽這些繁複精美的羅裙、披帛自然是用不上了,流光溢彩的步搖臂釧亦無甚用武之地。她看到眼前這些華麗的服飾,便覺得心煩意亂,便是在這個時候,“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她順著聲音看清,隻見吳月華神色複雜地站在門前,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
    她曉得自己如今有多麽落魄,在這後宮之中,也隻有她的身份才有資格看自己的笑話。今日來的若是景春殿那名蠻夷女子,或者是朝陽殿內那位見都不曾見過的人,那她可真要羞愧致死了。
    直到這一刻,她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命運,竟然會在山嶺之上的一座古寺內終結。
    從她懂事起,她就曉得自己將來是要進宮給君王做妃嬪的。她的出身那樣尊貴,父親是近二十年以來,第二位在殿試時就被君王禦筆朱批誇讚過的人,可與蘇相齊名,母親更是正統的名門貴女,又是當年寧福長公主最為疼愛的侄女。這樣的家族門楣,天下沒有哪個男子配得上,也隻有進宮,成為常伴君王側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身份。
    是了,身份。
    從她略微懂事起,就受娘親的耳濡目染,將這兩個字看得格外重要。十幾年以來,“身份”二字像是一根毒刺,早就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成為自己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影隨形地折磨著她。
    這麽久以來,她漸漸學得和娘親一模一樣,看一個人首先要看那人是何種身份,更要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是何等尊貴,一般出身的人家根本沒有資格同自己說一句話,可她愈是看重身份,就愈發疑惑。
    為何當年,身份如此高貴的母親會看上出身寒門的父親?
    年幼的時候,她亦問過母親,母親的臉上還是一貫端和高貴的神情,並不與她多說,可她又不是傻子,父親待母親的客氣與疏離,無數個夜裏從正院傳來的隱隱約約的爭吵聲,都迫使她不得不去在意。她早就曉得,父親與母親之間與其說是“相敬如賓”,倒不如是“相敬如冰”。她在冰窟似的家裏一日一日長大,漸漸地也大概曉得了一些當年的事情。
    說來也可笑,母親這一生自持身份,總是高高在上,卻不想她最為屈辱的事情竟然在幾個下人口中被傳得繪聲繪色,孫妙儀永遠也忘不了自己十二歲的那一夜。
    那時候舅舅被派去冀州做官,因他素來與母親甚是親厚,便囑咐家裏人多到孫家走動。那一次舅舅家的表哥帶著幾個仆人到府上作客,其中有一個是伺候過幾代人的老仆,向來忠厚能幹,隻是有些好酒,正因如此,那天夜裏他多吃了幾杯酒,便借著酒勁與其他仆人說起了往事,她正巧從園子裏經過,因隱隱聽到母親的名字,便好奇地走到窗邊。
    “你們哪裏曉得,你們的夫人,也就是我家小姐,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呐!想當年孫大人不過是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全身上下連雙好鞋都沒有,也不曉得我家小姐怎麽就動了芳心,巴巴地為孫大人出了住宿和飯食的銀子,又在我家老爺麵前為他說足了好話。後來更跑去長公主屋裏跪了一個多時辰,才求來一道賜婚的旨意。”
    “隻可惜孫大人他......唉!當年孫大人屢次拒婚,讓我家小姐好生丟臉。後來還是老夫人打聽到孫大人在家鄉其實有個情投意合的女子,不過那種小門小戶的窮酸女子怎麽比得上我家小姐?嘿,當年小姐一吩咐,我就妥妥當當地將事情辦好了......”
    更深露重,她站在門外瑟瑟發抖,朝雲和沉香皆上前勸她回房,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些卑賤的丫鬟哪裏會曉得,她的心裏才是涼到了極致。那老仆說的話那樣驚世駭俗,她卻絲毫沒有懷疑過,而正是如此,她心中才更加憤恨。
    她早就意識到父親與母親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隔閡,隻不過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倘若不是今日,她大可以一直假裝下去,假裝她們孫家一派和睦,假裝父親娶進門的姨娘和那個庶妹不過是件擺設,假裝父親母親之間的冷眼相待相看兩厭其實都是假象。
    瞧,天京城裏人人都曉得父親懼內,母親身為女子,生氣起來竟然可以對父親動手,父親亦不還手,這難道不是一個男子對自己娘子最大的放縱與寬容麽?
    可是今日,她的夢境卻被一個仆人親手打破,這個身份低賤的可憎老物,他憑甚麽?!
    她已經氣得發抖,卻依舊記得母親平日裏的敦敦教誨,要記住自己的身份高貴,下人若是做錯了事情,隻管罰便是了。她曉得那位老仆是母親娘家的家生子,便借著夜色走進母親的屋子,將方才所聽到的事情一一稟告,直到最後依舊出奇地鎮定:
    “這樣的奴才竟敢在私下亂嚼舌根,女兒若是母親,便立刻修書一封,請舅舅要了他的命!”
    母親當時並未說甚麽,甚至連臉上都沒有變一下,可是三日之後,表哥突然邀她回府作客,一走進院子,看見的便是一具用破草席隨意包裹的屍體。她看不清那具屍體的容貌,卻一眼就認出了露在外頭的那雙手。
    那雙手,曾經抱著她去摘院子裏最高的樹上的石榴花,曾經牽著她和表哥走遍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就連右手掌心上的疤,亦是為了保護她,在茶寮時被烹茶的炭火所灼傷的。
    那一刻她心裏並非沒有難過,不過很快就被一種莫名的快意所取代。他算甚麽東西,不過是個奴才,竟然敢對母親品頭論足?他有今日,不過是自食其果罷了。
    大約是從那時候起,她的脾性一日比一日壞,朝雲梳頭時扯痛了她的頭發,沉香端來的點心竟然與那個卑賤的庶女吃的一模一樣,小廝們見了她神色有些古怪,究竟是在議論她甚麽?!
    在這樣日複一日的無端揣測與自我折磨中,她變得愈發暴戾。這些身份低賤的奴才個個都可惡得緊!她是母親的女兒,是孫家的嫡出大小姐,她的身份那樣尊貴,自然要遵循母親的教誨,低位者有錯自當由她這個高位者來罰,這又有甚麽錯?!
    她不是沒有看到,父親看向自己的目光愈發複雜起來,偶爾還會長歎一口氣;她不是不曉得,自己的生辰和偏院那個姨娘的女兒其實隻差一天,父親送她的壽禮是珍寶齋重金打造的簪子,卻為那個庶女親手做了壽桃;她不是瞧不出,父親對待那個卑賤的姨娘,與對待母親是如此不同,可是那又如何?
    父親不喜歡自己,她根本就不在乎,早在知道真相的那天,她終於知曉為何這麽多年以來父親對自己始終不冷不熱,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斷絕了對父親所有的期盼。
    他是自己的父親,是整個大曌最才華橫溢的臣子之一,可他亦是一個出身寒門的鄉野書生,是一個在母親臨盆那一日仍舊在詩社吟詩作對不回家的涼薄男子,是一個一心疼愛庶女的冷漠之人,這樣的人,她要來做甚麽?一個壽桃而已,她隻消揮一揮手,連尚膳局的尚宮都會親手為她做來,她又何必與那些卑賤之人動氣?
    在這樣日複一日的自欺欺人中,孫妙儀自覺自己在家中的日子還算是快活,她身份高貴,脾性又不好,府裏的人個個都對她唯唯諾諾,雖說後來偏院的姨娘病逝,母親把庶女接到身邊同自己作伴讓她很是不快,不過那個庶女還算是識趣,對她畢恭畢敬的。況且母親那樣疼愛她,她倒也算滿足。
    轉眼間新帝登基,又到了充實後宮的時候。花鳥使到家中的那一日,父親竟然破天荒地擺出一副要與自己促膝長談的架勢,問她想不想入宮。她隻覺得這個問題簡直愚蠢至極。
    她當然要入宮,還要成為後宮品階最高,最最尊貴的女人,這樣才對得起她的身份,才能為母親爭口氣!
    她毫不掩飾地把這番話說出來,母親高興得連連點頭,父親卻是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妙兒,爹爹知道你心中對我多有埋怨,可你是我的女兒,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得平安喜樂。你好生想一想,你究竟想不想進宮?不是為了身份,不是為了富貴榮華,而是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