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貳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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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釗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許久,猶豫著開口:“阿瑗,我......”
“在外麵走一走倒也不錯,我有些餓了,咱們用了膳再說好麽?”她急急將裴釗的話堵了回去,那語氣聽起來甚是輕鬆,可看向他的眼神裏幾乎是央求。
再等一會兒,多等一會兒,她一刻不親耳從他口中聽到,便可以多一刻的自欺欺人。
用完午膳後蘇瑗又讓阿銘把自己摘的梅花抱來看,兩個人頭對頭地圍著一隻大瓷瓶,蘇瑗拿著剪刀慢慢地修建著,裴銘則甚是乖巧地等在旁邊,時不時將剪下來的枝葉拿去扔掉。她有心想拖延一下時間,可該來的總會來,待裴銘被宮人帶回去睡午覺後,裴釗便屏退了所有宮人,躊躇了許久,還是慢慢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阿瑗,是我對不住你。”
這個人,到了這樣的時候,仍然在說“對不住”,蘇瑗隻覺得一顆心像是被馬車狠狠劜過,隻留了刺骨的痛楚,她慢慢回握住他的手,想說些話安慰他,卻發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梗住一般,甚麽也說不出,隻聽得裴釗道:
“你總是同我說,有甚麽事情千萬莫要瞞著你一個人麵對,一定要告訴你,可是我不曉得該怎麽與你說......”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黑沉的眸子裏有著一閃而逝的痛楚:“於你我之間,我似乎總是將事情做得一團混亂,我既想向你坦誠,又怕你聽了傷心,阿瑗,我......”
“裴釗,我隻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坦誠相告。”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我爹爹和哥哥們,真的隻是想保住裴銘而已麽?他們有沒有......有沒有做過別的事情?”
她曉得自己於這些事情上向來不聰明,可她再傻也了解自己的父兄,這樣一個念頭宛如一柄淬了毒的匕首,自生出的那一刻便讓她驚心動魄,而後更是折磨,她幾乎是急切地看著裴釗,盼望著他告訴自己事情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可她明明知道,這多半是沒甚麽可能的了。
果不其然,裴釗在聽到這番話後,臉上的表情夾雜著詫異、驚怒和無盡的痛楚,她都能感覺到那雙溫暖而寬厚的手,其實在微微顫抖著,她曉得裴釗同她一樣害怕。於她而言,一邊是自己的至親,一邊是自己的至愛,於裴釗而言,他與蘇家之間則是隔著她和大曌千萬百姓的存亡,萬裏江山的安寧。
蘇瑗幾乎落下淚來,她的裴釗,本來不該活得如此辛苦,更不該麵對如此痛苦的抉擇才是啊。
裴釗的腦海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思緒,無論是兵法軍陣,還是治國之策,亦或是帝王心術,他樣樣都拿捏住了精髓,可隻有在麵對她的時候,他總是無可奈何,他猶豫了許久,終於低聲道:“阿瑗,無論如何,我會保住你家人的性命。”
有了這一句話,所有的事情正恰似浮萍,通通浮出水麵映入眼簾,既是如此,其餘的自然不必再說了。
殿內的地龍燒得極旺盛,可她的一顆心卻涼到了極點,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下朝回來便教她和哥哥們讀一本《國粹論》,那時候的父親捋著胡須,臉上是她看慣了的正直與堅毅:“咱們蘇家代代受大曌君王恩惠,自然要竭盡全力輔佐君王,人活一世,所求的無非是個心安,於為父而言,這心安便是忠孝仁義。”
那個時候的父親,怎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她終於將頭埋進裴釗懷裏,放肆地哭出聲來,她明明有那麽多的話想同裴釗說,此時卻同他方才一樣,隻剩了一句對不起,是她對不起裴釗,是她害得裴釗如此辛苦,是她讓裴釗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她甚至想到,倘若裴鈺果真順順當當地謀朝篡位,那麽他登基後,第一個要除去的必然是裴釗,可即便如此,裴釗依舊在告訴她,別怕,我會保住你家人的性命。
事到如今,她對自己的家人又生氣又擔心,對自己滿是牽掛和愧疚,她連裴鈺登基後會對自己下手都想到了,卻無論如何也不曾想一想,她向來敬重愛戴的父兄在決議謀反的那一日起,便已然拋棄了她。
裴釗的一隻手臂緊緊地摟著她,騰出另一隻手為她擦著眼淚,低聲道:“阿瑗,他們既是你的家人,那便也是我的家人,即便他們不願意承認,可事實便是如此。我既為蘇家之婿,力保蘇家滿門性命便是天經地義之事,家人之間豈有對不對得住這一說?”
他不曉得怎樣讓她高興,隻好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堆話,可她聽了卻哭得更凶,裴釗輕輕歎息了一聲,慢慢吻去她的淚水,輕聲道:
“阿瑗,你沒有對不起我,倘若你果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那便是你出現得太晚。你且告訴我,你想要甚麽?隻要你說出來,我定然全都做到,我一定不會傷你家人性命,倘若你喜歡,我甚至可以將這件事情隱瞞過去,給你父兄幾個閑職,讓他們能留在天京城陪著你,好不好?”
“不行!”她止住了哭泣,堅決道:“你此前因為我已經讓步了許多次,這一次卻是萬萬不能了,我知道的,倘若你這次依舊放縱我爹爹和哥哥們,朝廷裏的大臣就會覺得你有意偏袒,大曌的百姓也會因此而質疑你。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你方才同我說,願意保住他們的性命,這樣就夠了,即使你做不到,我也不會怪你。”
她從前明明是那樣的明媚可愛,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裏總是帶著笑意,仿佛在這深宮之中的日子並不辛苦,每一天都過得如此歡喜。他曾經在心中暗暗發誓,今後要讓她的每一日都比昨日過得更加歡喜,可為何到了今日,她的眼睛裏全是淚水?
他緩緩將唇印上她含淚的眼睛,低聲道:“阿瑗,你信我,無論如何,我不會動蘇家的一個人,我想經過此番,你的父兄也應當考慮清楚,其實他們若是遠離朝堂也好,等咱們的孩子出世了,我們就一起去看你的父母,等再過一兩年,我還可以讓童和接他們進來小住,你不是很喜歡吃你母親做的東西麽,到時候讓咱們的孩子也嚐嚐,好不好?”
裴釗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魔力,她窩在他懷裏,漸漸安下心來,還好,這一切並未到無法挽回的地步。裴鈺已經被關押在羈候所,裴釗安然無恙,而家人也保住了性命,於她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她此番委實受了些驚嚇,又很是傷心了一場,此時在裴釗溫暖的懷裏漸漸緩和了下來,又喝了禦醫送來的一盞安神湯,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對裴釗道:“我想咱們的孩子一定會是個乖娃娃,這幾日他再也沒有折騰過我,就連方才我哭得那麽慘,他似乎都沒有甚麽反應。”
裴釗含笑道:“那是他懂事,曉得要心疼自己的娘親。”
他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期間她倒是想起些甚麽,便認真道:“我曉得你心疼我,不過這件事情是我自己聽來的,跟旁人一點兒幹係都沒有,你不要生氣,好麽?”
童和與端娘可饒,但其餘人卻是罪無可恕,裴釗自然不會將這些告訴她,便隻是點了點頭,見她臉上慢慢浮起了往日熟悉的笑容,這才放下心來。
說話間正好裴銘睡醒了午覺過來,見到蘇瑗紅通通的眼眶委實嚇了一大跳:“皇嫂怎麽哭了,是誰欺負你了?”一麵笨拙地伸手去揉她的眼睛,一麵憤憤道:“皇嫂你告訴我,阿銘幫你出氣!”
蘇瑗笑著揉揉他的臉:“你覺得誰會欺負我?”
“......”裴銘歪著腦袋思索了一番,有些不確定地偷偷朝裴釗身上打量了一眼,旋即又搖頭道:“反正不會是皇兄,皇兄最心疼皇嫂了,要欺負也是你欺負他才是啊。”
“......”蘇瑗紅著臉去揉他的頭發:“你小小年紀的瞎說甚麽大實話呢!”
裴銘一來,殿裏的氣氛便好了許多,裴釗隻說有折子要批,便從殿裏走了出來,童和與端娘一直守在門口,見他臉色陰沉地走出來,連忙“撲通”一聲跪下請罪:“是奴才們治下不嚴,驚擾了娘娘,請陛下賜罪!”
端娘倒還好,童和心中卻已經滿是驚惶,上一次正是因為朝陽殿內伺候的宮娥蓮珠走漏了消息,才逼得孫妙儀行厭勝之術,此番又是他手下的人捅了婁子,他咬咬牙,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老奴手下的人犯下如此重罪,老奴委實難辭其咎,幸好今日娘娘無事,否則老奴便是萬死也不得心安。請陛下任意處置,老奴絕不敢有半點不服!”
裴釗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那眸子好似一口幽深的古井,無波無瀾,卻帶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深邃,端娘頭皮一緊,正欲為童和求情,不料裴釗卻揮一揮手,淡淡道:“蘇家的事情如今已是人盡皆知,倘若要怪,也隻能怪那宮人多嘴,與你並無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