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貳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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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王裴鈺於金殿之上大放厥詞,丞相蘇仕反相畢露,二人狼狽為奸,妄圖抹黑天子,混肴視聽......景宗寬厚,念蘇家過往功德,寬之容之,聞者莫不曰‘仁’。”
    今日在宣政殿上的這樁事情,多年後便化為了史書上的寥寥幾筆,與裴釗之後開創的盛世江山相比,這樣的事情不過是滄海一粟般微不足道,可在當下的官員看來,此事涉及到當今帝後,乃至先帝與太後的名譽,自然是不可小覷。
    尤其是,當他們看見陛下果真應允了蘇仕的無理要求,將那身穿淡青色官服,手捧玉匣的俊秀青年宣進殿時,心裏更升騰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朝廷老臣、後宮妃子、掖庭宮人......現在連丹青閣的丞旨都攪了進來,德王和蘇家的手,究竟伸得有多麽長!然而,比起對裴鈺幾乎滴水不漏的人情網來說,更讓他們驚懼的,依舊是那位不動聲色坐在禦座上的君王。
    人人都知道,裴鈺此番無論再說甚麽做甚麽,也已經是喪家之犬日落西山,而在這窮途末路之際,他還這樣大膽地將自己隱藏極深的布局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在裴鈺被處置之後,陛下會用何種強硬冷酷的手腕來對裴鈺遺留的勢力進行一番血洗?!
    數月前莫家的慘案再一次浮現在眼前,他們不敢再想,也不願多想,隻是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站立殿中的葉景之身上,他從前不過是個在後宮為女眷作畫的丞旨,後來受陛下恩賜調到禦前來,專為陛下一個人作畫。這樣一個本該遠離朝堂的人如今竟然就光明正大地站在這裏麽?
    在座的人中未必人人都知道,這位丞旨迎娶的新婦正是太後娘娘身邊最得臉麵的女官,但對於他與蘇家向來交好一事卻是心如明鏡,孫立率先道:“陛下,天京城裏人人都知曉,丹青閣丞旨葉景之與蘇家來往密切,素日裏同在酒坊吃酒談天,兩家登門拜訪等是常有的事。這樣的人定然一心向著蘇家,倘若說出甚麽胡編亂造的荒謬言語來,隻怕有辱聖聽!”
    “不急。”裴釗似笑非笑地看著蘇仕道:“丹青閣向來不問朝政,朕想知道,你將他帶來,究竟意欲何為?”
    蘇仕蒼老平和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倘若將所謀之事看做是與裴釗的一次對弈,那麽葉景之就是他最後一顆,亦是最具殺傷力的一顆棋子。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而他蘇仕,即便隻剩最後一顆棋,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挽回眼前的頹勢!
    葉景之還是像昔日一般恭謹而安靜地跪在階下,蘇瑗看向他手裏捧著的玉匣,心裏“咯噔”一聲,登時被忐忑不安占據。
    她做了五年的皇後,又做了一年多的太後,這六年多以來,每一年她都要耐著性子坐上一整天,等著丹青閣的丞旨為她做一幅畫收在皇家禦牒裏,從前是沈先生,後來又是他的關門弟子葉先生,今日葉景之捧在手裏的,難道是,難道是......
    裴釗像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順手將自己手邊的茶盞送到她唇邊,喂她喝了一口茶,輕聲說了句:“阿瑗,別怕。”
    這樣親密的舉動在朝堂之中自然又是掀起了一場無聲的風波,裴釗卻並未在意,甚至還為蘇瑗擦了擦嘴,方淡淡道:“手裏捧著甚麽?打開罷。”
    葉景之答了個“是”,便緩緩打開了玉匣,又道:“請陛下遣幾個人來為下官搭把手。”
    童和做了個手勢,便有七名宮娥盈盈上前,那匣子裏放著的是七幅畫卷,正好一人捧著一幅。葉景之並不急著讓她們將畫卷展開,而是徐徐道:
    “昨夜蘇相到下官家裏來,以萬金美玉為禮,托下官幫他做一件事,待蘇相走後下官左思右想亦不得其解。但此事非同小可,下官無奈,隻好帶著相關之物親上朝堂,求陛下為下官解疑,這個忙,下官究竟該不該幫?”
    裴釗不動聲色道:“你且說與朕聽聽。”
    “蘇相托下官為他做六副畫,這些畫不是花鳥蟲魚,而是臨摹肖像。”葉景之指了指第一個宮娥,那宮娥連忙將畫卷展開,隻見雪白紙張上,有一身著宮裝的年輕女子,站在驪山的滿山紅葉之中沉思著甚麽。那女子容貌姝麗膚色白皙,一雙明眸分外靈慧動人,正是與裴釗一同坐在禦座上的蘇瑗。
    在百官詫異的目光中,葉景之繼續道:“蘇相讓下官照著這幅肖像再做出六幅來,還特特吩咐有幾幅定要想方設法做出年代久遠之感,好以假亂真。還吩咐下官,今日必要帶著畫上朝堂來,將畫中之人指作是他的親生女兒,當朝的太後娘娘。”
    蘇仕在聽聞葉景之說起贈玉一事時已發覺不對,此時見葉景之竟然說出些莫須有的事情來,心下一凜,登時道:“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老夫昨夜贈你美玉,不過是要你帶著從前為太後所作的畫像到朝堂上來,何曾讓你行臨摹之事了?!”
    葉景之並不理會他,而是親自上前,一麵將剩餘六幅畫卷小心翼翼展開,一麵朗聲道:“蘇相所托之事實在離奇,且宮中作畫的紙墨向來有規製,下官哪裏能輕易尋到?因此下官左思右想,隻好帶著從前為太後娘娘所畫的肖像上殿來,求陛下賜教。”
    那六幅畫卷因所隔時日不同,有的雪白如新,有的卻微微泛黃,可上頭所畫的女子,前五幅穿著皇後的翟衣,最後一幅身著太後服製,容貌雖有年幼年長之分,卻清清楚楚看得出,那分明就是一個人。
    還是一個從未見過,與禦座上那位皇後娘娘長得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便是當年沈先生與下官為太後娘娘所作的畫像。”
    這番話一說出來,事情便清晰起來了。顯然,蘇家與裴鈺早就沆瀣一氣妄圖造反,奈何裴鈺委實昏庸,在陛下輕描淡寫的打擊之下潰不成軍,這群叛賊窮途末路惱羞成怒,竟然想出這麽個荒謬的法子。妄圖將當今皇後與太後的身份混淆,讓葉景之以畫像為介,誣陷陛下丞母,這樣的罪行,實在是死有餘辜!
    裴鈺敏銳地察覺到了朝堂內的變化,倘若剛才還有那麽幾個人被他的話擾亂了心思的話,現在的他可謂是千夫所指。那麽多或譏笑或厭惡或不屑的目光宛若千萬枝利箭,紮得他心口生疼,連說話都變得艱難起來:
    “你胡說!”
    他指著葉景之怒目而視:“你身為丹青閣丞旨,竟敢私自將禦牒中的畫像調換出來,與這昏君一同聯手演戲,騙過天下人!”
    “為皇後和太後作畫的,定然要用上好的淩霄紙和鬆煙墨。”葉景之淡淡道:“這二物乃是貢品,唯天家可用,每一年進貢的數額采辦處皆有記錄,你若不信,便可求陛下將采辦召來詢問。在座的各位大人裏多的是見多識廣之人,自也可請他們看一看,這畫用的是不是貢品!”
    裴鈺氣得雙目發赤,幾乎失了態:“你這混賬東西,竟敢做出這樣欺瞞人心的事情來!”他瘋了一般朝身後的大臣吼道:“還有你們!你們當中一定有人見過太後的模樣,你們還不過來揭發這個作假的混賬東西!還有采辦,采辦在哪裏,給本王宣進殿來!”
    回應他的,隻有死一般的沉默和裴釗充滿譏誚的目光,裴鈺渾身顫抖地看著蘇仕,絕望地喊道:“蘇相,咱們還沒有輸!你快過來看看,過來看一看!”
    事到如今,失敗已成定局,看與不看又有何分別?蘇仕向來神采奕奕的雙目終於流下了兩行渾濁的眼淚,原來裴釗早就算計好了一切,這個人連自己的每一步計劃都摸得清清楚楚,自己守著裴鈺那樣的人,還如何與他鬥!
    淚眼朦朧間,他看到了坐在裴釗身邊的,自己疼愛多年的女兒,那雙純粹得不容一絲雜質的眼眸裏,此時寫滿了對自己的擔憂,他咬了咬牙,慘然一笑:“事已至此,老臣無話可說,不過老臣有一事要求問皇後娘娘,不知皇後娘娘可否答應?”
    蘇瑗極力憋會眼淚,若無其事地開口:“蘇相請說。”
    “老臣......求問皇後娘娘名諱,不知娘娘可願告知?”
    名諱......
    在驪山的時候,其實她也曾苦惱過,待再次回宮後,若想要平安無事地與裴釗地久天長下去,將名字改了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她麵上甚麽也沒有說,心裏卻有些難過,她的“瑗”字,是當初父親親手寫在宣紙上的,那時候家裏的人都說,‘瑗’乃是美玉,而她,就是蘇家上下最嗬護的寶貝。
    這個名字寄托了太多的溫情,她已經割舍了自己的家人,這個名字,就是她最後的念想了。
    那時候的裴釗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便安慰她說,不用改名字,就用這樣的名字進宮,他自會處理好一切,讓她不要擔心,她多問幾句,裴釗便鄭重道:
    “我要的,是阿瑗光明正大,歡歡喜喜地與我在一起,若是沒有這個名字,旁人怎會知道,我的皇後叫做‘蘇瑗’,你又怎麽會歡喜?”
    掌心的溫度將她從遙遠的思緒裏拉了回來,蘇瑗察覺到裴釗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心裏的驚慌登時消弭了大半:“本宮與蘇相......乃是同門,單名......單名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