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貳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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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宮殿之中,滿朝文武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這殿裏的人,有的將他視若天神,有的卻恨他入骨,隔著那麽多人,他卻隻看得見她。
上一次看見她穿著皇後的翟衣,是甚麽時候?
裴釗一時間有些茫然,怔忪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在先帝駕崩的第二日,他連甲胄都來不及脫下,提著劍就去找她。她就坐在重重輕紗之後,身穿皇後華服,戴著她最不喜歡的沉重的鳳冠,含著眼淚看著她。
那時候他想,要是在夢中她能成為自己的皇後,那麽他一定不會讓她穿戴著這樣繁瑣的服飾,她喜歡甚麽,就穿甚麽。
可是如今,他的夢實現了,可他的皇後,他的阿瑗,卻依然穿著這身枷鎖一般的華服,盛裝前來,義無反顧地站在他身邊。
跪在階下的人個個把頭埋得低低的,自然看不到禦座上那個人臉上的波動起伏,可下一刻,便有呼嘯風聲從他們身邊掠過,裴釗大步走到蘇瑗身邊,不曾說過一句話,隻是如往常一般對她微微一笑,而後手臂一伸,將她抱在懷中,走至禦座前,方將她小心翼翼放下,低聲道:“你若是心裏擔憂想要過來看看,便該早些告訴我去接你,怎麽自己一聲不吭地過來了,真是讓人放心不下。”
蘇瑗道:“這怎麽能算一聲不吭呢,你方才沒有聽見那些小黃門的嗓子一個比一個高麽?你聽到他們叫我甚麽了麽?”
“聽到了,他們叫你皇後娘娘,等下了朝個個都有賞。”
蘇瑗嗔怪道:“這樣就賞麽?那我也多說幾句皇後娘娘,你預備給我甚麽?”
裴釗輕輕握住她的手,與她相視而笑。
階下的官員見陛下竟然對這位娘娘如此嗬護,甚至讓她坐到了禦座上,心中一驚。這些官員到底年輕,且裴釗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出身門閥世家的倒也不多,是以這些人中,從前並無一人見過蘇瑗容貌,現下看來,隻覺這位娘娘雖然身懷龍裔,卻依舊纖弱清麗,眉目間甚是靈動,絲毫不像是會做出此等醜事之人,頓時生出幾分懷疑來。
年輕官員暫且不論,便是如孫立、吳之境等老臣,一時之間亦瞧不出甚麽來。當年蘇瑗行冊封禮時不過才十二歲,五年過去了,即便容貌不曾有過多少變化,可人們的記憶往往不會那麽清晰。況且這五年間雖有宴請百官的筵席,可往往也隻能遠遠看見鳳座上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對蘇瑗的印象反而還不如對琅琊夫人的印象深刻。
因此,文武百官在蘇瑗落座的一瞬間,便頗有默契地行了大禮,齊聲道:“微臣恭請皇後娘娘安。”
裴釗含笑握住了蘇瑗的手,臉色終於緩和下來,裴鈺轉過頭去看蘇仕,隻見他和三個兒子臉上的表情甚是複雜,心中便多了一番篤定,怒氣衝衝道:“在朝堂之上就敢這樣拉拉扯扯,好不成體統!”
蘇瑗這才慢慢抬起頭,看向裴鈺,問:“你是誰?”
眼前的這張臉,同記憶深處那個略顯模糊的容顏交疊在一起,讓裴鈺心中升騰起一份篤定,這個人,分明就是父皇當年娶回來做擺設的小皇後!那時候她的父兄還明裏暗裏地托自己多少照顧著她一些,雖然他並不曾放在心上,可這個人他絕對不會認錯!
想到這裏,裴鈺不禁彎起了嘴角:“向來是幽州風沙太大,摧人麵容,否則您怎會認不出我,您說是不是,母後?”
他依稀記得這個花架子皇後其實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縱使有裴釗撐腰,可如今她的父兄在此,自己又如此決絕地指認,她必然會驚慌失措,她這一慌,恰好就證實了自己的說法,因而在叫完這一聲“母後”之後,他便死死地盯著蘇瑗的臉,連一絲變化都不肯放過。
他這個目光,好似一隻盯著骨頭的大狗,蘇瑗皺了皺鼻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噢,本宮曉得了,你就是裴鈺對不對?”
裴鈺冷笑道:“我既然喚你一聲母後,你便該明白我已經知曉一切,何必在此惺惺作態?”
“你說我是太後,我就真的是太後麽?”蘇瑗慢吞吞道:“那我說你是個小貓小狗甚麽的,想必你也就是了。”
縱觀整個朝廷,唯一一個敢笑出聲來的也就隻有裴釗了,裴鈺又羞又氣,怒道:“母後不必與我歪纏,反正你的靠山如今還是皇帝,愛說甚麽隻管說便是了,正好今日蘇相和幾位蘇大人都在此,您就沒有甚麽家常話要同他們說麽?”
像是事先商議好一般,裴鈺話音剛落,蘇仕便緩緩走到階下,定定地打量了蘇瑗一番後,一聲歎息:“如今我竟不知,究竟是該把你當做皇後,還是自己的女兒。”
蘇瑗麵不改色,隻是微微一笑:“蘇相說笑了,本宮......從前並不認得蘇相。”
“不認得?”蘇仕的麵色陰沉不定,過了許久,方意味深長道:“你說不認得,便不認得罷,事到如今,為父拿你還有什麽法子呢?”
裴釗察覺到蘇瑗的手微微顫抖了一瞬,便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隻聽蘇仕緩緩道:“可是即便你不認我,你我之間的血緣依舊不會改變。縱然你今日放棄了我,放棄了你的母親和兄長,放棄了整個蘇家,可你依舊是蘇家的女兒,也依舊是......”
蘇仕的目光深沉,緩緩道:“那個與嫡子行苟且之事的太後。”
此言一出,大殿內登時噤若寒蟬,裴釗握緊了蘇瑗的手,眼中殺氣驟現,裴錚朗聲道:“放肆!竟敢在陛下和皇後麵前說出這樣的大逆不之言!”又看向眾位官員,道:
“各位可都看到了,試問天下間哪裏有父親會對自己的女兒說出如此傷人的話來?本王昔日曾經聽說,太後娘娘進宮前是蘇家唯一的女兒,家裏個個都將她看做眼珠子心尖子似的寶貝著,倘若皇後娘娘果然是昔日的太後,蘇仕又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裴鈺便喝道:“笑話!蘇相為人忠正耿直,自己的女兒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他身為人父自然是怒不可遏,倘若他甚麽也不說,那才顯得離奇!”
裴釗臉色一冷,登時便要發作,蘇瑗連忙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這一切自然逃不過蘇仕的眼睛,他與裴鈺對視一眼,將目光投向安靜站立在一旁的琅琊夫人,問道:“敢問太妃,這位皇後娘娘您從前可曾見過麽?”
琅琊夫人鎮定地抬起頭來看著蘇瑗,淡淡道:“妾身出宮時,陛下的後宮後位空懸,是以妾身也並未見過皇後娘娘。”
蘇仕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倒也不氣惱:“見過的人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太妃說不曾見過也是在情理之中。老臣想問一問皇後娘娘,既然您說您與老臣並無幹係,那麽您出身何籍,家住何處,父母又在何方?”
這些事情早在她回宮之前,童和就已經命人打點妥當了,方才在來的路上她又默默在心裏念了好幾遍,回答起來自然格外通順。此後裴鈺他們又問了一些問題,諸如關於小娃娃的月份等等,都是端娘早就幫她想好的說辭,她心裏其實慌得很,可好在裴釗在她身邊,到底還是麵不改色地盡數說了出來。
蘇瑗很清楚,這是她唯一能為裴釗,為蘇家做的事情,裴釗答應過她不傷蘇家一個人,自然會說到做到,如今她要做的,不過是保全蘇家的最後一分尊嚴,等到一切風平浪靜過後,蘇家即便不複從前榮光,卻也不至於因為她,而一輩子背負著罵名。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再如何不安,也不能漏出半分破綻。
這樣的應對自如讓大半的朝臣都堅信無疑,也讓裴鈺惱羞成怒,縱然是老謀深算的蘇仕,亦微微變了臉色。待蘇瑗說完最後一句話,何無忌便道:“皇後娘娘所言句句在理,你們還有甚麽可說的?!”
蘇仕的手心早就出了薄薄一層汗,若不是長子蘇現在身後扶著他,隻怕是站也站不穩了。裴釗見蘇瑗滿是擔憂地看著蘇仕,便命童和搬了椅子來,未成想蘇仕竟不肯落座,看著他大聲道:“為臣者,自當忠於自己的君主。現如今人人皆知我蘇家乃是德王殿下的臣子,縱使德王再如何狼狽,蘇家依舊是他的後盾,你給的位子再如何安逸舒適,我蘇仕也不會放在眼裏!”
蘇瑗心中難受,忍不住道:“蘇相上了年紀,腿腳不便,還是......”
“多謝皇後娘娘關心!”蘇仕淡淡道:“我的身體不好,自有我的兒子和女兒來關心照料,娘娘既與我無甚幹係,這份厚待我便擔不起!”
裴釗見蘇瑗眼中隱隱有淚光,甚是心疼,待要開口時,蘇瑗又一次悄悄拽了他的衣袖,他隻得隱忍不發。蘇仕冷冷一笑,朗聲道:“方才老臣與德王殿下所問的,娘娘答得滴水不漏,文太妃亦言之鑿鑿說她不認得娘娘。放眼當下,能站到這裏來為老臣作證的,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便是與老臣離心離德,幸好蒼天有眼,到底還是有一個人能夠說上幾句話,隻是不知陛下敢不敢宣那人進殿來?”
裴釗心中了然,便淡淡道:“何人?”
蘇仕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朗聲道:“丹青閣丞旨,葉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