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叁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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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娘十分焦急,正要多叫幾個宮娥上來伺候,不料裴釗飛快地從她手裏拿起藥碗,自己先喝了一口,而後傾身而下貼上蘇瑗的嘴唇,將藥湯一點一點地哺給她。
這副方子果然十分有效,他就這樣喂蘇瑗喝了半盞藥湯,便見她慢慢蘇醒過來,那雙眼睛裏滿是疲憊和疼痛,卻有著異樣的光彩。
那是天下間所有做了娘親的女子才有的溫和眼神。
她是這樣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這麽怕疼的小姑娘,此時卻能咬著牙一聲不吭,按著禦醫和醫女們的指點來做,隻有在痛極了的時候才會咬他的手,可即便如此,卻也不過是輕輕的一口。
裴釗心如刀絞,麵上卻不曾顯露絲毫,隻是緊緊握住她的手,一直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阿瑗,阿瑗。他這一生都活得清醒而冷淡,可這一刻他卻希望眼前這一切隻是一場噩夢,等夢醒了,他的阿瑗便不會受這樣的痛楚,而他們的孩子,亦會平安喜樂地來到這個世上。
可無論他再如何自欺欺人,也無法挽回這一切,四周的一切都安靜極了,他聽到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刻,跪在下頭的醫女本來準備報喜,卻很快不敢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聽到這殿裏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聽到......
聽到阿瑗在陷入沉睡的最後一刻,筋疲力盡地看著他笑道:“咱們的孩子好乖,都沒有哭呢。”
真是個乖孩子。
尚衣局早就準備好繈褓,蠶絲織出來的布料光滑綿軟,上麵用金線繡了飛龍在天,其實不該繡龍的,因為他和阿瑗的第一個孩子是公主,當繡上翱翔九天的凰才是。即使這孩子此時滿身青紫雙眼緊閉,卻也能看得出,她長得那樣好看。
還好阿瑗不曾看到。
裴釗滿心隻剩下了這唯一的念頭,其餘的一切都化為了虛無,下頭跪著的人裏頭,有年紀尚輕的小宮娥輕輕抽泣了一聲,他像是瞬間被觸到了逆鱗一般,近乎猙獰地瞪著那小宮娥:“你若是再哭一聲吵醒了皇後,朕便殺了你。”
那小宮娥嚇得臉色慘白,其餘人也紛紛噤若寒蟬,大殿裏這樣安靜,他終於得以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兒就在他的懷裏,從前阿瑗不曉得從哪裏聽到的說法,說女兒會生得像父親,如今一看,果然是這樣。
童和從未見過裴釗如此模樣,失魂落魄近乎行屍走肉一般,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難過,隻得輕聲勸道:“陛下節哀,幸好娘娘無恙,陛下和娘娘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求陛下......”
“童和。”
聽到裴釗突然開口,童和愣了愣,連忙道:“老奴在。”
“到掖庭擬旨,元陽長公主薨逝,朕心甚哀,著將公主葬於皇陵之內,萬金陪葬,輟朝十日。”
以“元陽”二字作為公主封號可謂是貴不可言,這個孩子尚未出世時就注定了她將會是天下間最尊貴的人,擁有著無比圓滿的一生,可那一切便在她出世的這一刻起被扼殺在這織金描銀的繈褓之中。童和心中酸楚,答了句“是”,見裴釗形容憔悴,便輕聲道:
“已經寅時了,陛下整整一天都不曾用膳,即使不上朝,隻怕身子也吃不消,司膳局方才已經備好了禦膳,老奴服侍陛下用膳罷。”
裴釗充耳不聞,隻是安靜地抱著孩子坐在蘇瑗床邊,到了此刻他才發現,這孩子的眉眼和自己相似,但閉上眼睛的模樣,卻和她的娘親一模一樣。他慢慢為蘇瑗拉好了被子,近乎木然地抱著孩子從暖閣裏走出來,阿瑗說得果然不錯,他的禦座真的又冷又硬,可是有他抱著,他的女兒定然會溫暖舒適。
殿內燃著手臂般粗長的蠟燭,將眼前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見,他眷戀地在孩子皺巴巴的小臉上吻了一下,便將她交給端娘抱著,再也不願意看一眼。
悲慟也好,軟弱也罷,有這一刻就足夠了,他也隻允許自己傷心這一刻,而在這之後,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
“把禦醫叫來。”
童和見他登時就恢複了往日的冷峻從容,心裏也不知是喜還是憂,連忙讓元祿去叫人,沒過一會兒,何禦醫倒是戰戰兢兢地來了,隻是不見那位年邁一些的方禦醫,很快,元祿便急匆匆跑進來道:“陛下,那位方禦醫自知有罪,方才以腰帶懸梁意欲自裁,好在奴才們去得及時,已經將人救下來了!”
官員自裁乃是大罪,這位方禦醫做人向來謹慎,如今竟然昏聵到如此地步,可見是何等的驚惶,何禦醫心中一凜,鼓起勇氣抬頭去看裴釗,隻見他的臉隱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之中,看不清是何表情,隻有那聲音仍如往日一般冷冽:
“沒有死就帶上來,朕有話問他。”
方禦醫經過此番打擊,已是連路都走不穩,一路膝行至玉階下,重重磕了個頭,痛哭流涕道:“下官自知命不久矣,隻求陛下饒恕下官家人!”
他能對這天下間任意一個人的家人或殺或賞,卻保不住自己的女兒,當真是世間最大的笑話。裴釗麵無表情地看了方禦醫一眼,漠然道:“朕不會殺你們,朕要你們仔細研究,查出皇後究竟是中了甚麽毒,經過此番後她的毒是否已解,今後是否還會損害她的身子。不管你們用甚麽法子,朕命你們三天之內給朕答複。”
方禦醫與何禦醫對視一眼,心知自己這條命算是保住了,隻覺腿腳發軟,卻依舊跪得直直的,一動也不敢動。待裴釗吩咐完了,何禦醫方道:
“陛下,方才下官跟方禦醫其實已經商議過,娘娘這樣的症狀,倒和古醫書裏的一位妃嬪有些相像,可娘娘娘的情況似乎又要複雜得多。下官鬥膽,求陛下允許娘娘身邊貼身伺候的鄭尚宮協同下官,這些月以來,娘娘吃過甚麽用過甚麽,所有的器物都要一一查看。”
方禦醫連忙補充道:“陛下,娘娘進宮以後一直是下官二人在伺候,可在進宮之前的情況卻未可知,下官想,是否可以將之前伺候過娘娘的人也召進宮裏來,好一一詢問?”
這兩名禦醫不知蘇瑗從前的身份,又因見到蘇瑗時她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隻當她進宮前另在別處養胎,是以有此提議。裴釗點了點頭,心知端娘自會安排好一切,便不再理會他們,轉身複又進了暖閣。
宮娥點了一支素馨,可空氣裏仍有淡淡的血腥氣,蘇瑗的臉色白得像紙一般,大約是疼痛仍在,她的眉頭依舊緊緊蹙起。他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擁入懷裏,聽聞她在熟睡中亦小聲抽泣了幾句,隻覺像是有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在他的五髒六腑內刺戳,帶來錐心蝕骨般的疼痛。
“睡罷,阿瑗。”他將她摟得更緊一些,慢慢閉上了眼睛,就像從前的無數個夜晚一般:“等睡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這一覺睡得實在是太過漫長。
蘇瑗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的滋味並不好受,因那陣深入骨髓的劇烈疼痛一直如影隨形地包圍著她,她根本就無路可逃,可不知為何,她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安定,她的耳邊一直有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喚她的名字,那個聲音有時聽起來像爹爹娘親,有時聽起來又像哥哥嫂嫂,可更多的時候,卻還是像裴釗。
有裴釗在身邊,她自然沒有甚麽好怕的,況且,她總覺得,仿佛隻要熬過了這陣劇烈的疼痛,她就會迎來自己生命中的一場驚喜。
眼前仿佛有忽明忽暗的光,將她從黑暗中喚醒,她費力地睜開眼睛,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陌生得很,可在一片模糊中,她慢慢看清了守在一邊的雲蘿和裴銘,看清了這屋子內處處裝飾著龍的器物,登時便安心下來。
而後她很快想起,之前她之所以會那麽疼,是因為她和裴釗的孩子要出生了,在夢中她總覺得有驚喜在等著她,如今想來,這個孩子不正是最大的驚喜麽?!
雲蘿見她醒了,忙不迭到外頭把禦醫們叫進來號脈,又親自捧著玉盞過來要為她喝湯,這個時候她哪裏還顧得上這些?連忙問跪在床邊的禦醫:“我的孩子呢?”
那禦醫被她這麽一問,嚇得連手都在微微顫抖,反而是阿銘趴在她床邊,告訴她:“小侄女被端娘抱出去了,皇嫂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小侄女?這麽說,她生了個女兒?
蘇瑗心中升騰起莫大的歡喜,一疊聲問道:“她好不好?長得像誰?端娘把她抱到哪裏去了?我現在不能見她麽?”
雲蘿心中酸楚,隻得強顏歡笑哄她道:“娘娘身子太虛弱了,先用完這盞湯,奴婢再告訴你好不好?”
她乖乖地點點頭,待用了幾口後方才反應過來,看著雲蘿:“你怎麽在這裏?”
雲蘿極力笑道:“這樣的時候,奴婢怎能不進宮來陪著娘娘?”
這倒也是,倘若雲蘿生了小娃娃,她也會迫不及待地去看的,蘇瑗點了點頭,又問:“裴釗呢?”
“皇兄說他有事情要做,不過剛才皇嫂一醒,元祿就跑去叫人了!”
說話的人正是裴銘,不知為何,蘇瑗總覺得裴銘有些怪怪的,便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問:“阿銘怎麽了,眼睛怎麽紅紅的,是不是哭了?”
“沒......沒有啊。”裴銘飛快地揉了揉眼睛,結結巴巴道:“阿銘隻是......隻是有些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