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叁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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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內本就晦暗不明,此時又靜得可怕,便好似被一片無聲的黑暗密密匝匝地籠罩起來,教人透不過氣來,而後蘇仕的聲音響起,帶著猙獰的力量將這片死寂緩緩劃破,陷入的卻是另一種絕境。
    他隻說了一個字:“是。”
    蘇現眼中最後一絲光亮徹底熄滅,眼眶中流出兩行淚來,喃喃自語道:“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
    “你們自幼受為父教導,可還記得《後漢書》中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蘇仕看五個兒子皆是失魂落魄的模樣,怒喝道:
    “為了咱們蘇家的滿門榮光,區區一個阿瑗算得了甚麽?!你們以為隻有你們做兄長的會心疼妹妹麽?你們可知為父在做下決定的那一刻,心裏是何等煎熬!可是那又如何?阿瑗是我的女兒,能為蘇家而死,也算是她死得其所!”
    說罷,他徑直看向裴釗,對近在咫尺的寶劍竟然毫不畏懼:
    “還有你,陛下。陛下定然痛恨老夫拿阿瑗的性命做籌碼與你對弈,可這樁事情裏也有你的幹係,倘若不是你對阿瑗如此愛重,老夫也不至於下此狠心,損了自己最疼愛的女兒!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早知德王殿下敵不過你,你要殺我隻管動手就是了,我蘇仕便是死了,也不願意在你的憐憫之下苟活!”
    裴釗見他儼然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冷冷一笑,握著劍的手微微使了幾分力,雪亮的銀光在昏暗的牢房中分外刺眼,在蘇現的驚呼聲中,隻聽得“咣當”一聲,寶劍已然落地,蘇仕在劍光亮起的那一刻雖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可不曾想到裴釗竟然沒有動手殺他。人在命懸一線而又重獲生機之時,總會變得分外懦弱,他也不例外。
    後背漸漸被一層冷汗浸濕,蘇仕登時明白了裴釗的用意,他不會殺自己,卻要用這樣的方法擊碎自己身為世家的尊嚴,擊碎自己寧為玉碎的勇氣,這樣的刑罰對於他而言,無疑比死還要煎熬千百倍。果不其然,很快,他便聽見裴釗淡淡道:
    “你說你不願在朕的憐憫之下苟活,那朕不妨告訴你,朕從一開始便可以殺了你,你能活到今日,靠的正是朕的不忍和阿瑗的維護!”
    蘇仕聞言驀地抬起頭來看向裴釗,隻見裴釗的臉隱在忽明忽暗間,帶著攝人的氣魄,那聲音聽起來並無半分波瀾,卻透著徹骨的寒意:
    “你口口聲聲說為了蘇家,你可知朕從來不曾想過對蘇家下手?你以為朕是從何時起便看穿你的謀反之心的?朕不妨告訴你,早在你將第一封密信寄往幽州時,朕便已經知曉了你的一舉一動!”
    蘇仕隻覺五雷轟頂一般,耳邊嗡嗡作響,登時心緒大亂,他素來便知道裴釗的謀略和手段,是以在關係愈發惡化的後期,他處處提防小心,卻不曾想從一開始,自己的一切計劃就全部暴露在他的眼下,既然他早就知道這一切,那為何......
    裴釗已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在你以彈劾之名上奏蘇琛,將他轉到幽州與裴鈺匯合之時,阿瑗便來找朕,朕答應過她,無論如何,絕對不會動蘇家的一個人,你以為朕之後對你處處容忍是因為忌憚你蘇家的勢力麽?朕在沙場征戰十幾年,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裏,又何必顧忌你們所謂的門閥根基?”
    “你這樣殘害阿瑗,亦認為活在朕的手下於你而言是一種羞辱,你可知從一開始,便是阿瑗保住了你的性命?你之所以還能留著命在此惺惺作態,早就倚靠了朕的憐憫!”
    “你胡說!”
    蘇仕眼眶泛紅,伸手就要去抓裴釗的衣襟,蘇現忙眼疾手快地將他牢牢箍住,他狠狠地瞪著裴釗,幾乎發狂一般:“我蘇仕是蘇家第二十八代家主,我們蘇家門閥尊貴,曆代受君王尊敬,我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裴釗冷冷地看著他,半晌,方淡淡道:“這番道理朕想你早就知道,隻是你不肯相信,你放不下士大夫高高在上的尊嚴,一味地自欺欺人下去,始終不願意承認你是以這樣的方式苟活至今,你總說你蘇家如何,你蘇仕又如何,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這番話顯然戳中了蘇仕的軟肋,他的眼中滿是憤怒,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可以反駁的話語,牢房內最響亮的便是他粗重的呼吸聲,他見自己如今狼狽至此,昔日裏孝順有加的四個兒子卻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就連始終攙扶著自己的長子,也不再是往日溫和的模樣,心下登時生出一片悲涼與愧疚交織的情緒來。
    他抬眼去看裴釗,隻見他筆直地站在原地,即便是在髒亂不堪的牢獄之中,也掩蓋不住他周身凜然冷峻的氣息。他這一生經曆了太多榮華富貴,走到今天這一步卻是滿盤皆輸,幸好他輸給了這樣一個人,輸給裴釗,他就不算是一敗塗地。
    “事到如今,朕隻問你們一句。”裴釗掃了一眼近乎崩潰的六個人,淡淡道:“當初你們為何要反?你們在籌謀之時,可曾想過住在深宮裏的阿瑗?”
    古往今來行造反之事的,不是與皇位近在咫尺的皇親貴胄,便是手握兵權的武將,以文官為主犯的謀逆之事甚少。蘇家的六個人被裴釗這樣一問,不禁有些怔忪。
    為何要反?
    其一,裴釗不僅不是昏君,還是可堪稱“千古一帝”的明君,這一點即便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因此這“誅殺昏君,匡扶大曌”的名號便是不成立的;其二,裴釗的皇位乃是名正言順,先帝在時他已經有監國之權,此後的聖旨更是沒有半分虛假,因而也當不起“撥亂反正”四個字。為何要反?蘇現漸漸從遙遠的記憶裏找出一絲微弱的線索來。
    那時候裴釗才剛登基,便以一種看似柔和實則鐵血的手腕慢慢打壓了朝廷內的世家勢力,將一批又一批在他們看來簡直是膽大包天標新立異的人送進了朝堂,此後便是重武輕文,嚴查貪腐等一係列鐵血手腕,裴釗讓大曌一日比一日強大起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萬國歸屬,在這看似美滿的背後,卻埋藏著多少門閥貴族和保守老臣的不甘。
    可即便如此,當初的蘇家卻也是這些人當中最受庇護的存在,倘若當初他們不反......
    蘇現下意識和四個弟弟對望了一眼,心裏很清楚,即便沒有阿瑗的關係,裴釗也不至於將他們逼入絕境,蘇家最大的損失,不外乎是放下握了幾百年的權力,僅此而已。
    這一切,本不會像今日這樣慘烈。
    “朕已經命人在城外置辦了田宅,待處決了裴鈺之後便將你們送出去。”裴釗看向蘇仕的眼神裏寫滿了恨意和殺意,聲音卻十分平和:“你是阿瑗的父親,朕不會殺你,也不會給你自戕的機會,於你而言,這樣活著其實是比死更加難忍的折磨,而對於阿瑗來說,她隻要知曉她最在意的家人一切平安,就已經足夠了。”
    蘇仕再也支撐不住,登時癱倒在原地,目光渙散。
    “陛下!”
    蘇瑋勉強用雙手支撐著地麵,才不至於癱倒在地,他咬著牙直起身子,顫聲道:“陛下,阿瑗她......真的隻有三年壽命了麽?”
    裴釗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心中抽痛,過了半晌,方輕聲道:“三年又如何?她能活一日,我們就廝守一日,她能活一年,我們便快活一年。朕會日日陪在她身邊,這三年即便短暫,卻不會有一日是白白度過,天下間那麽多夫妻,許多人即使朝夕相處數十年,又如何比得過朕與阿瑗的三年?”
    蘇瑋眼中淚光閃現,顫聲道:“既是如此,罪臣便替妹妹謝過陛下。”
    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在蘇瑋說完這句話後,蘇家的五個兒子登時齊刷刷地跪成一排,“砰砰砰”給裴釗磕了三個響頭,這是他們走到今日,能為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裴釗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再說甚麽,轉身就要往牢房外走,就在即將邁出牢門的一瞬間,卻突然被蘇仕叫住,他並沒有回頭,隻是安靜地背對著蘇仕,身後慢慢響起了蘇仕的聲音,那聲音疲憊而蒼老,仿佛下一刻,說話的人便會支撐不住一般。
    他說:“陛下,阿瑗從小就被家裏所有人寵著,性子嬌慣了些,倘若她今後......”他頓了頓,又自嘲地笑笑:“老夫知道陛下會對阿瑗好,天下對她最不好的,就是我這個父親。”
    他見裴釗默不作聲地又要往外走,連忙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陛下,阿瑗她......她最喜歡吃甜食,尤其是朱雀街那家蜜豆青團子。”
    裴釗在原地佇立許久,方淡淡開口道:“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