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日長看提門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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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在坤寧宮正門口下了步輦,信步朝裏走去。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天子步伐很快,好像總有人在追趕他。這些年來糜爛的時局也讓他眉頭緊蹙,很久沒有紓解的機會了。

    中宮理所當然得到了陛下駕到的通報。按照規矩,皇後殿下應該在坤寧宮正門口迎接皇帝。然而周皇後甫一入宮,便廢了這規矩,理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隻是在正殿門口迎接。

    十六年來,一直如此。

    天家夫妻見過了禮,同往裏麵寶座走去。寶座前放置了一張書案,上麵平攤著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

    崇禎風風火火的落座,問道:“皇後看的什麽書?”

    “妾隻是翻翻上月的賬本。”周後道:“比之前幾個月,沒有什麽下降,不過比去年這個時候倒是降了不少。”

    崇禎總算聽到了個略算不錯的消息。他從登極以來,一直在打造節儉內宮,想引導天下臣民共度時艱。為此周皇後都在宮裏設置了二十四架紡車,帶著宮女親紡。到了崇禎八年,張獻忠搗毀鳳陽祖墳,崇禎更是撤了膳樂,搬去了外宮武英殿,最後架不住大臣們反複上疏請他回宮,這才搬回內宮起居。

    “萬曆年間宮裏一月的膳食銀就要一萬兩,崇禎十二年的時候,陛下降到了九千兩,如今隻有五千兩。”皇後坐到皇帝身邊,拉近賬本,手指在行列之間劃過。

    這是完全不同於傳統流水賬的記賬本,其實更像是一份報表。所有大項、小項、雜項,分列明晰,收入出支一目了然,每季度都固定點庫,製作動產和不動產清單。林林總總聽起來很麻煩,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套規矩,掌事的女官太監,乃至皇帝皇後,都為之輕鬆了不少。

    惱火的隻有下麵那些辦事的宮人閹宦,能夠讓他們作假的地方實在太少了。而且少得已經不是他們的水準能夠捕捉了,無論他們做出如何周密的賬目,總是難逃天家慧眼。隻有少數人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在幫母後審計,簡直比積年老財會還讓人心寒。

    崇禎看著皇後的手指挪動,笑道:“這套計財法倒真是有用,也不知道哥兒怎麽想出來的。朕本想讓六部也用這種報表,可惜太過艱澀,那些吏員學不來。”

    “沒讀過什麽書的中官都能學會,外臣各個都是飽讀聖賢書的才子,竟然學不會麽?”皇後搖頭道:“縱然比不上我家哥兒天姿過人,就連學都學不來,豈不是敷衍。”

    崇禎長歎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麽,道:“今ri鞏永固入宮,說了京師疫病的事,你猜哥兒怎麽說?”

    “要出宮賑災。”

    “哦,是了,他來過了。”崇禎恍然,又道:“你許他了麽?”

    “怎麽可以讓他出去!”周後高聲道:“就算京師死的人再多,也不能動搖國本啊!何況哥兒還不滿十五,若是在民間,連頭發都還沒束呢!”

    崇禎臉se沉了下來,道:“可是,外臣做事倒還真不如我家太子。”

    “現在也沒聽說哪個外臣家死了至親,他們都不急,我們急什麽。”

    “話不是這麽說,”崇禎站了起來,緩緩踱步,“這天下終究是我朱家的。他們不急,朕卻不能看著子民受苦。”

    周後長歎一聲。

    這聲歎息中有對兒子即將身處險地的擔憂,也有對自己這位丈夫的無奈。

    ——陛下的逆反心真是太重了。

    就連宮女們都在心中默默感歎。

    “朕想過了,讓太子出宮見見民間疾苦也好。以撫軍例。”崇禎堅定道。

    雖然勝利了,周後卻沒有什麽興奮。利用丈夫的xing格弱點,這還是兒子教給她的。真是撓破頭皮都想不到,為何一直養在深宮的太子,對於人心的見識倒比她堂堂國母還要深刻呢?

    ——又讓那混小子得逞了!

    周後輕輕咬著內唇。

    “皇後,太子做事,朕放心,你也該放心。”崇禎以為周後不肯讓兒子出去,上前溫言勸道。

    “唉,太子出宮住在哪兒呢?”皇後又道:“還要多派些老成能幹的宮人跟著才好。”

    “就讓他住潛邸吧。”崇禎道:“至於宮人都由皇後看著辦,不要逾製就好。唔,太子明年也該選妃了,索xing這次就連四司的女官一起派了吧。”

    “妾省得,”皇後停了停,又道,“總覺得太子還小得很,有些早了。”

    崇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那本賬本上。

    ……

    “哦,以撫軍例麽?”朱慈烺坐在端本宮中的書房裏,麵前鋪開的宣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雖然說著話,手下的毛筆卻沒有半點停頓。等他寫完了一張,方才放下毛筆,隨手掀起,交給身邊的太監:“去刻。”

    身邊的隨侍太監接過這頁紙,小步疾走到了門口,轉給另一個小宦官。那宦官將這紙頁夾入硬紙板中,急忙往司禮監經廠跑去。

    看著那小太監跑遠了,這位身穿大紅蟒袍的隨侍太監方才轉身回到太子身邊,見太子正在掐揉穴位,吞聲屏氣站在一旁。

    “田存善。”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閉目叫道。

    “奴婢在。”

    “按照撫軍例,東宮侍衛能有多少?”朱慈烺問道。

    “這……奴婢回去查過再來稟報太子。”田存善小心翼翼道。他可知道當今太子的英明,絕不是可以浪對欺瞞的主。

    朱慈烺眉心微微跳了跳。這個田存善在太監裏算是年輕有為,三十歲的年紀得授東宮典璽,不過這個年紀對於內宮太監來說,還是太過年輕,沒有根底。手段、心xing也都還太稚嫩。尤其是與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這些大璫相比,更顯得無能。

    但是太子看得上眼的大璫們,對於太子卻未必看得上眼。一者是因為太子奪了司禮監最容易玩弄權術的勾當,二者是這些大璫年紀已經一大把了,而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實在用不著鋪那麽遠的後路。

    如果身邊有個得力的老太監,這十幾年來自己就能輕鬆很多。

    朱慈烺吸了口氣,挺直腰杆,再次拿起筆,又寫了起來。寫了兩字之後,朱慈烺突然抬起頭,道:“去年宮中進書,好像有一本《酌中誌》?”

    田存善不敢再說不知道,他知道太子從來都是過目不忘,大著膽子附和道:“好像是有來著,殿下當時好像還說……還說有空找來看看。”太子看書單,對於很多書都會說“有空找來看看”,所以就算太子想起來當時不是這麽說的,自己記差了也不算什麽大過失。

    到底不是誰都像太子這麽英明。

    “這書是神宗朝的大太監寫的吧?”朱慈烺重又落筆,頭也不抬地問道。

    “太子恕罪,”田存善噗通跪在地上,“奴婢這就去查了來回稟太子。”

    “估計已經不在宮裏了,否則怎麽也是個提督太監。”朱慈烺假裝不知,隻是道:“你去查訪一番,若他還願意回宮當差,就請司禮監分到我身邊來。”

    田存善心中忐忑,暗暗叫苦道:這是太子對咱不滿了啊!唉,伴君如伴虎,怎地伴太子更是猛於虎!也罷,這位主兒可不是咱能伺候得了的,換個地兒也是好事。

    “奴婢遵旨。”田存善磕了個頭,就要往外跑,突然聽到太子輕咳一聲,連忙又站住了腳步。

    “曹化淳已經歸鄉五六年了吧。”朱慈烺突然道。

    田存善當即跪了下來,雙眼含淚:“殿下仁善古今罕見,竟然還記得我等奴婢。曹太監是十一年因病乞假,十二年二月蒙恩還鄉的。”

    “他家在哪兒?”

    “奴婢記得曹太監是天津武清人氏。”

    “不算遠,”朱慈烺繼續道,“派人去探探病,要是身子還健朗,請他來bei jing,我要見他。”

    “奴婢遵旨。”田存善連忙出去交代了一番,這才急急忙忙往宮外跑去。

    朱慈烺埋頭寫了許久,終於又寫完了兩頁,喚來太監,讓拿去經廠雕版開印。雖然他已經印了不少書冊,據說也有流傳在外的,但終究紅牆深隔,連個動靜都沒聽到過。如今這京師鼠疫,並不在朱慈烺的曆史知識之中,屬於突發事件,所以這疫情控製草案隻能現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