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華林從出生以來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趙虎那沾滿泥土的鞋底像一座大山一樣向他壓來，重於千斤。

    他感到喉嚨處傳來一股莫名的寒意，那個瞬間一下子變得很漫長，他想到了娘親溫柔的麵龐，想到幼時娘親常彈的那首曲子，想到那個從未露麵的父親，最後想到了過去幾年裏最親密的夥伴，曾經被他當作弟弟的小啞巴。

    小啞巴，茯苓……

    蕭姐姐應該會好好對她的吧。

    那麽他似乎應該死而無憾了？

    華林這時才發現他居然從沒有給自己定過什麽目標，不過沒關係了，反正……他也沒機會去實現。

    這漫長的一生，還沒好好開始就要結束了。他閉上眼睛，斂去眸中的留戀和遺憾。

    風犀利地劃過他的臉頰。

    那一腳遲遲沒有落下，華林疑惑地睜開眼，正對上趙虎失去神采的眼睛。

    趙虎，死了？

    華林不知道該用什麽詞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

    他從鬼門關前走了一趟，睜開眼後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個貴人，昆吒。

    ******

    蕭佑薇在門口張望了一陣還是沒見華林回來。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她略微皺眉，眼中浮起擔憂，這時身後被人輕輕拽了兩下，她回過頭看見茯苓乖巧的小臉，手上還端著一碗蒸桃，上麵撒了一片晶亮的白糖。

    她心頭微暖，摸摸茯苓的小腦袋說：“你吃吧，咱們再等一會兒，你要是餓了就讓紅芍姐姐給你做吃的。”其實她們下午已經在後廚開過夥了，兩個丫頭和茯苓都是在店裏吃的，隻有蕭佑薇沒胃口，什麽都沒動。

    茯苓認真地搖搖頭，把碗遞得更近，一隻手還在自己的小肚皮上輕輕拍了兩下，臉上的表情是明顯的不讚同，顯然是在譴責她不好好吃飯的行為。

    蕭佑薇哭笑不得，居然被一個孩子教育了，隻好接過來，她把白糖往旁邊撇開，從底下夾了兩塊桃肉，茯苓看在眼裏，又記下一條：姐姐不愛吃糖。往後再送吃食的時候，再也沒把糖明晃晃撒在上麵過。

    蕭佑薇象征性地吃了兩塊，剩下的全喂給了茯苓，她狀似不經意地問：“茯苓，你喜歡杜仲哥哥嗎？”

    茯苓咀嚼著桃肉，水晶葡萄似的眼睛清亮無比，她毫不遲疑地點頭，沒有遲滯，更沒有類似羞澀的情意。

    蕭佑薇看著她的反應，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憂實在多餘，還是個單純的孩子啊。

    阿元和六師兄過來的時候，姐妹倆正枯坐在門口苦等。

    六師兄道：“我來接茯苓。剛剛聽人說你店裏今天出了點事，現在怎麽樣了？”

    蕭佑薇心想，是人都看得出你對茯苓有意思了，可是用得著這麽明擺著表現出來嗎？

    茯苓意識不到她在想什麽，看見六師兄走近立刻歡快地撲了上去。

    見此，蕭佑薇沒好氣地回道：“能怎麽，早就修好了。隻是華林這孩子也不知去哪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華林？”六師兄皺眉想了想才意識到是那個總悶不吭聲的男孩，“他那麽乖巧，不會亂跑的。”

    低頭看見茯苓眼裏同樣的擔憂，心頭突然有些不悅，他放在心頭的寶貝，怎麽可以心裏裝著別人，手下不自覺捏緊了些。

    “我去找。”阿元的反應就直接多了。

    蕭佑薇點點頭，“分頭找吧，我先把店門鎖了。”

    “恐怕不用去了。”

    六師兄忽然說。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夕陽下一條長長的影子，半大的孩子一瘸一拐的，不是華林又是誰？

    蕭佑薇的火氣騰地一下冒了起來，快步迎上去打量了一陣問：“怎麽回事，是誰打傷了你？”

    華林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勉強的笑，“我遇到了凝香坊的打手，沒什麽事，讓你們擔心了，對不起。”

    蕭佑薇敏銳地覺得不對勁。

    華林剛到店裏那幾天，外麵常有凶神惡煞的人盯梢，她去問了劉福全才知道都是凝香坊春娘雇的打手，顯然春娘對華林引來外人壞她生意耿耿於懷，她是借了劉福全的勢才保住華林。

    那麽倘若華林獨自在外麵遇到那邊的打手，會隻是打一頓這麽簡單？

    他在撒謊。

    她深深地看了華林一眼，寬慰道：“沒事就好，先回家吧，把你的傷處理一下。”

    關了店門，一行人離開後，街角走出一個環抱雙臂的壯漢，竹帽黑帷，眼神精亮，無聲地望著華林瘦小的身影在夕陽下拉長，他點點頭，再度隱沒入黑暗中。

    遠處，六師兄牽著茯苓的小手，不經意提起：“我見你店旁多了塊招牌，冰鎮西瓜水，五文一碗，是那蠻婦又在作妖？”

    蕭佑薇撲哧一笑道：“讓師兄笑話了，可不就是她，半點不知道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

    何止是不懂道理，完全是打完左臉還要把右臉伸出來讓人打。

    “她哪來的冰？”向來話少的阿元一針見血，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大越處於一個近似古代的世界，冰算是一種民間很難享受到的奢侈品，朝廷設有專門的官吏負責管理藏冰的事務，每年天寒地凍的時候，這些官吏會組織奴隸和農民在水質好的地方鑿冰儲藏，放進預先準備好的冰窖。來年夏季從冰窖裏取出來，按照官員級別，把不同分量的冰分給王族和大臣。這是大規模的藏冰和頒冰。

    而民間的冰塊儲藏主要是富人自發阻止奴仆開鑿冰塊，儲藏在自家冰室，以備來年夏季使用，比如豐樂樓裏的藏冰就是這樣存下的。而尋常百姓家想要消暑，大多是使用井水，冰塊是絕無奢望的，所以蕭佑薇在吃食裏加入冰塊才會讓生意那樣紅火。

    那麽，孫氏的冰鎮西瓜水，冰從哪兒來？

    蕭佑薇琢磨了一會，連硝石製冰都想到了，再一想，硝石的用途現在根本沒有被開發出來，硝石製冰也隻是自己先前無奈之下的一個設想，真要大麵積製冰，光是硝石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而且孫氏不過是個尋常婦人，上哪兒知道硝石製冰的具體操作？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蕭佑薇揉著茯苓柔軟的烏發，笑笑說：“隨她去吧，待她正式開售，自然就什麽都知道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