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戰場，血染的旗幟被千雙腳踩踏過，已然殘破不堪。

    掃屍營的兵士挑著竹筐或擔架有序地進入這片戰場，他們的任務有三個，第一是清掃可回收的武器和盔甲，第二是把還有氣的將士帶回軍醫處搶救，第三是把死去的將士拖去指定的區域集中起來。

    掃屍是件辛苦活，同樣也是風險很大的活。

    因為你沒法預先知道哪具檢查過已經沒氣了的“屍體”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在你喉嚨上狠狠地劃一刀。

    為國捐軀是件光榮的事，當邊陲的土地還歸屬於前朝的時候，土地上的人們和蠻族已經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了。此時，薛城裏但凡上了年紀的人聽說消息後，接連走出城門，送這些陣亡的將士上路。

    這些人多數經曆過幾十年前與蠻族的戰爭，裏麵有不少殘疾的老兵，此時看到那些永遠安靜下來的年輕同胞，他們的眼裏都有了熱淚，人頭湧湧，除了衣物摩擦的聲音外沒有再多的響動。

    陶九知麵沉如水地站在屍堆麵前，血流緩慢地延伸到他靴子旁邊，將白色的鞋底染得殷紅。

    “燒。”他緩慢而堅定地開口。

    人群裏有唏噓啜泣聲接連響起，一名老婦不顧一切推開前麵的人，她撲出去堅定地攔在屍堆前苦苦哀求著：“不要，我兒子，我兒子他還在裏麵，別燒啊！”

    陶九知凝視著她浸滿歲月白霜的鬢發，蒼老枯瘦的麵龐，最後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噙著冷笑道：“怕是老糊塗了，來人，把她拉開。”

    人群中原有的肅穆被打破，有人開始為老婦鳴不平，“大人就寬容些，讓她把孩子領回去安葬吧，原先，原先咱們那一輩時，戰士死了還要拉回來葬了，哪能就地燒掉呢！”

    “是啊，領回去葬了吧，多可憐啊。”

    陶九知心內冷笑，當百姓的請願到達一個頂點的時候，他適時地表現出猶豫思考的模樣，連身體也誠實地放下警戒，露出幾個破綻來。

    就在那一瞬，寒光飛射而來。

    叮！

    青影閃過，刺耳的聲音過後，那道寒光以更快的速度飛了回去，精準地紮透老婦人的心窩。

    人群一片嘩然。

    陶九知合上青骨扇，幽冷的目光停在老婦人寫滿不甘的眼睛上。

    當她仰麵倒下的時候，角度正暴露出眼周的皮膚，肌理自然，細嫩光潤，這樣的皮膚不該出現在一名年老的婦人身上，哪怕顏色是暗黃也顯得太刻意。

    “去把她臉上的東西給我扒下來。”陶九知側頭說，一旁的黑衣護衛依言上前，毫不留情地將那柄從“老婦人”懷裏飛出的梭形暗器拔出，再捅進去，她嘴邊咕嘟出一串粘稠的血泡，雙眼瞪大到極致，滿是仇恨的色彩。

    不過須臾，最後的光芒也散盡了。

    黑衣護衛麵無表情地揚手，刺啦，暗黃色的人皮麵具被撕開，露出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眼周和下巴還塗抹了特調的黃色顏料，顯然是為了和人皮麵具達成一致，不留破綻。

    他捏著刺殺者的下巴仔細辨認了一會，回頭稟報說：“是前禮部侍郎的幺女。”

    陶九知了然地點頭，經了剛剛這場刺殺，多數人已經看明白了，他也不解釋自己是怎麽看出的，隻是淡淡地吐出八個字：“叛臣賊子，死有餘辜。”

    衝天的火光裏，僵冷的麵龐隱約可見，油脂劈啪作響，圍觀的百姓們個個麵露不忍。

    焚燒屍體是對死者的褻瀆，而在大越的條例裏，隻有兩鍾人的遺體可以名正言順地燒掉，一是被判火刑的罪人，二是為國捐軀的戰士。前者還可以被百姓所理解，後者卻遭到了不少人反對。

    剛經了禹城的疫災，陶九知此時下的決定可能看起來冷血了些，可就算是老皇帝在這兒，他一樣會這麽幹。

    薛城安逸太久太久了，軍械陳舊還可以彌補，人如果慫了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說句不好聽的，薛城的人有什麽資格在這兒叫喚，要知道今天死的這些戰士，沒有一個是薛城本地的兵，全部都是青州那邊緊急調派過來增援的，個個是以一當十的好手，經過幾天長途跋涉過來，連口熱乎的飯都沒吃上，隻啃了頓幹餅子就上了戰場！

    安葬？葬在哪兒？真讓他們挪出土地來葬這些陣亡的將士，他們肯嗎？

    他是從過軍的，下令焚燒的時候他心裏也疼，可是有什麽辦法？那個邪門的女人，如果不是她，這些將士本可以被運回青州厚葬在故土，可如今！

    陶九知攥緊拳頭，眼中泛起血絲，胸腔中一口氣難平，最後憤而出口，“添油！”

    身邊的黑衣護衛略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待順著他的目光看清火裏一隻正在挪動的手，頓時頭皮發麻，忙應道：“是！”說完當先從屍堆邊拎起裝油的木桶潑灑上去。

    火花遇到油更猛烈地燃燒起來，空氣中除了焚燒造成的氣味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一股隱約的甜香。

    陶九知牙關緊咬，他一直麵對著燃燒的屍堆，一下眼也不願眨，他要把今天這一幕牢牢記在心底，提醒自己將來必定要為這些死後還不得安寧的將士報仇！

    “啊！”簾後有人從夢中驚坐而起，額上冷汗淋漓。

    雕花木門被人猛地從外麵推開，藍眼姑娘警惕地環視室內一圈，發覺沒有危險因素後眼中出現疑惑。

    借著桌上的燈光，蕭佑薇隔著紗簾隱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隻是做了個過於真實的夢。

    她長吐出一口氣，不好意思地跟暗九解釋說：“吵到你了，我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給嚇醒了。”

    暗九是個安靜的姑娘，她本以為解釋完了就不會有下文，沒想到暗九今天出奇主動，居然問她是什麽夢。

    蕭佑薇詫異之餘倒也沒有隱瞞，歎了口氣說：“我夢到你們督公，他在火堆邊上，火很大，他……要我救他。”

    暗九理所應當地說：“所以是夢啊。”

    蕭佑薇一愣，撲哧一下笑了。

    可不就是夢嗎，暗九是不相信自己侍奉的舊主會需要一名女子的幫助，而蕭佑薇則是清楚，以那人的性子，即便真遇到了什麽難處，也不會跟她抱怨一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