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這場仗比預料中的更久一些，在蕭佑薇收到陶九知的第三封來信時，天已經涼了。

    她撿起門前一片泛紅的枯葉，怔怔地站起身望向遠方，她看不見遠處的火光，聽不見那裏的廝殺，她也不知道那人如今過得怎麽樣。

    “又在想陶爺了？”

    柳詩收了針將那截彩線剪斷，皺眉叮囑奶娘看好初兒，莫讓他去碰那些針頭線腦的玩意兒，奶娘誠惶誠恐地應下，將好奇心旺盛的初兒抱得遠了些。

    孩子一癟嘴就想哭，被轉回來的蕭佑薇順手塞了塊酥糖進去，眨巴著眼裏的晶瑩咯咯笑開了。

    柳詩無奈，“你這壞丫頭，成天給他這些東西吃，要是壞了牙我可不饒你。”

    蕭佑薇笑了，“哪那麽容易壞牙的，隻給他吃這一塊，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柳詩的繡工是極好的，從初兒身上的衣裳就能看出來。蕭佑薇坐在旁邊看她做繡活，手裏捧的茶漸漸涼了，恰在這時候門外進來一個身段玲瓏的丫鬟，杏眼圓腮，小嘴殷紅，顯是伺候人的活做慣了，動作穩當得很。

    直到她上來換了熱茶，伏地對著蕭佑薇行了個主仆禮，蕭佑薇才恍然，指著她問：“你是綠漪？”

    那丫鬟抬頭輕聲答了句是，並且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臉朝向她們，隻將眼睛垂下盯著她們腳前方的地麵。

    細看那肌膚白皙光滑，一點凹凸的痕跡都沒有，就像是換了一張皮。這是六師兄當初為她診治的結果，那時候綠漪傷勢半好，是裹著紗布離開的，從的是陶九知那會兒下的命令，傷好了就去柳詩處報到。

    看如今這模樣，是徹底好了。

    蕭佑薇看向柳詩，眼神交流了幾息後，她起身將綠漪扶起來，和顏悅色地說：“看來還是柳姐姐這兒風水好，養人著呢，若不是你親口承認，我都不敢認了。”

    柳詩在旁邊笑：“你自個眼神不好可不要賴我，綠漪是個好孩子，學東西快得很，我這兒都快沒東西可以教她了，正好今兒你們主仆倆遇見了，索性今天就帶她回去，你自己瞧瞧成果。”

    蕭佑薇順著這話應下，又說了會話才告辭。

    綠漪從柳詩說了那話後就乖順地站在蕭佑薇的座椅後麵，見她起身，也就自然地跟上，她深諳做下人的規矩，行止自有進退，永遠保持在一個恰當的距離，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

    柳宅的下人早已熟悉了蕭佑薇，往來時態度都是親近又不失尊敬的，直到快走出大門時，身邊除了綠漪沒有旁的人，她才幽幽地問：“綠漪，你恨嗎？”

    綠漪乍然聽見這問話心裏一驚，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腦子裏轉了幾圈還沒答話，忽然又聽對方輕快地拋出一句：“你應該也知道，你的小主子，怕是早就魂飛九天了。”

    “什麽意思？”綠漪驚疑之下連主從的尊卑都忘了，竟失言反問了一句。

    蕭佑薇提裙走過門檻，碧色的衣擺從木上呲溜一下滑過，雪白的側臉映著紅潤的唇色，習慣性略微抬高下巴的姿態顯得更加清冷，她瞥綠漪一眼，琥珀色的眸子裏有莫名的光影，似笑非笑道：“我不喜歡別人睜著眼睛說瞎話，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在罵我傻。”

    “你伺候了蕭雲琪十幾年，不會看不出她前後的差別，皮囊倒是沒問題，可裏麵的芯子……就不一定了，你跟她熟悉得很，分辨不出是不可能的，事情都走到今天這地步了，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綠漪沉默了，眼中種種情緒閃過，最後堅定地跪倒在門前的青石板上，伏地叩首，虔誠得猶如一個落入穀底的信徒，殺身之禍已然遭受過一次，縣主的辣手無情已經讓她絕望。

    是啊，她自信自己一定是最早發現縣主不對勁的那個人，為什麽欺騙自己那麽久呢？是在盼望哪天縣主一覺醒來，和過去一樣，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有些羞澀地同她要一份胭脂糕嗎？

    傻，太傻了，綠漪想起了那些姑娘們，因為縣主的命令，被暗中布置弄壞了容貌，摔殘了手腳，破滅了希望的姑娘們。

    恰逢一陣涼風掃過，涼透衣衫後的冷汗。

    綠漪狠狠地擦掉臉上冰涼的淚痕，在新主子高深莫測的神情裏誠懇地說：“請主子賜名。”

    蕭佑薇正要抬起的步子滯了一下，淡淡地問：“你這名是誰起的？”

    “是，是我阿爹。”

    “那就還叫這名吧。”

    蕭佑薇直走到自家門口，扣了幾下，聽見裏麵腳步聲過來，才把手攏在袖裏，側身道：“我會安排你去一個地方，不要浪費了柳姐姐教你的本事，往後你付出多少，我給你多少，我也可以告訴你，蕭雲琪跟我不可能共存，好好做事，會有報仇的機會。”

    綠漪攥緊雙手，眼中有光劃破層層霧靄。“是！”

    深秋時候，從京都來了一封信。

    送信人拿了賞錢，樂滋滋地走出葫蘆巷，蕭佑薇讀罷，唇邊帶笑，剛回身走了一段就聽見前院有人在叫：“蕭娘子，你在不在？”

    是杜小蠻的聲音。

    她重新回去，見這姑娘一路小跑上來，圓潤的臉上汗津津的，還在喘著粗氣，猛地看見她在廊下，又是激動又是歡喜地跑到她麵前，叫道：“賣光了，我們的酒，都賣光了！”

    蕭佑薇故意拿話逗她，擠出疑惑的神情，裝不知道地說：“賣光了？那再補上不就好了？”倒像是在說她，這點小事幹什麽這樣愁難？

    杜小蠻急了，“哎呀！不是，不是！”

    “嗯？那是什麽呀？”蕭佑薇笑著說。

    杜小蠻看清她眼裏的笑意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再看到她手裏那封拆開的信，掃了幾眼，和自己收到的是一樣的內容，頓時氣哼哼地抱怨了一句，“原來你早知道了，在這兒等著看我笑話呢！”

    蕭佑薇攤手說：“杜老板可別冤枉了我，你從家跑到我這兒來少說也要小半個時辰吧，我這可是剛收到信，正打算下午去找你商量事情。”

    杜小蠻自從在賽酒會上出了風頭，後來自己辦了個酒坊，如今手下有二十個工人，產的酒多是供貨給芳華酒肆，她的桃花源裏也會進一部分，越來越像是生意夥伴的關係了，這句杜老板雖然是打趣的意思，其實也是在誇讚杜小蠻如今獨立而自信的生活態度，儼然是古代的女強人了。

    杜小蠻的大眼睛骨碌碌轉了轉，挽住她的胳膊往裏走，“那不是正巧，現在我也來了，咱們進去說說這事兒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