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陶九知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看見那個場景。少女披著一襲染血的青衣緩緩轉頭，琥珀色瞳孔空空蕩蕩，麻木得毫無神采。

    風澀，沙起。

    她空洞地望著他，緩緩開口問道：“你信我嗎？”

    “信，我信你！我當然信你！”

    他在夢裏無數次這樣回答。

    可是每當他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間，夢境就此破碎，少女唇邊露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低啞的輕嗬聲猶在耳畔回響，伴隨著他半生的痛悔。

    事實上她沒有笑。

    他也沒有那樣答。

    她的雙唇白如覆霜染雪，清冷的語調難掩疲倦。那天的他並沒有體會出她的期許，她的委屈，她的無助，才招來她最後的絕望。

    “你回來了……”她輕聲說。

    “是……我回來了。”陶九知的雙手捧著一個小巧的壇子，白瓷質地，裏麵裝載的卻不是酒。

    是骨灰。

    可是她看不到。

    她很難想象到，抱著阿蘿骨灰回來的陶九知，站在族人橫七豎八的屍身中間時是什麽樣的心情。

    她琢磨過很多次，琢磨得多了才愈發明白，不論再怎麽琢磨下去，遺憾終歸隻能是遺憾，就像下弦月的另外大半邊，是填不滿的。

    月尚且有重圓的時候，人？圓不成的。

    血匯聚成溪，浸紅了她的繡鞋，稍微一挪動就能聽見異聲，還有粘稠的拉扯感。

    蕭佑薇記得，在他們來地母寨的路上，他在馬車裏誇讚她這雙鞋子的繡工好，還打趣說她做的那個護身符模樣很是可愛，招了她一頓亂擰，哎喲哎喲地靠在車壁上喊疼。

    “你信不信我？”她確實問了這句話，想聽他一個“信”字，終究沒有等到。

    他在那句含了委屈和期許的問話後麵緊跟著問了一句：“阿嬤在哪？”

    蕭佑薇答不上。

    她也很想知道莫桑阿嬤人在哪裏，阿嬤走時可曾說過什麽話，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哦，心願她是知道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麵前這個人果然是個守信用的，這才多久就回來了，真的沒有讓她久等。

    ——他回來了，意味著遺骨也該找到了，這下子連阿嬤的遺願也完全用不著她去完成了。

    蕭佑薇不知道此時她的沉默像極了心虛。

    失血過多的暈眩一陣一陣侵襲著她的大腦，天水劍過了一個承載重量的點，陡然彎折著軟下去，她整個人也隨著摔出去，被陶九知單手扶住。

    連莘吞了些逸散的生息後終於凝聚了一些活力，跑回她的身體裏，努力幫她修補遭遇的創傷。

    外層的傷口飛快地愈合，視力也逐漸恢複。

    暗五跪行過來，表示自己知道莫桑阿嬤所在。

    蕭佑薇茫然地描摹著對麵這人的身形，她無法用肉眼看清楚他的神情，隻知道他聽了這話後果然隨暗五去了，路上一聲也不吭。

    她也跟去，在一片讓人心涼的靜默中，她看見了莫桑阿嬤。

    傷口整整齊齊，從後背斜斜往上穿透心髒，額角有蹭出的傷口，翻卷的皮肉上還沾著擦拭不盡的灰塵。

    蕭佑薇倚著門框站著，看見他僵硬地蹲下去，為老人合上無神的雙眼。

    你信我嗎？阿鵠？

    不是我做的……

    這話在心裏念叨得多了，免不了要跑出來轉一轉，陶九知沒答話，緩緩從莫桑阿嬤的屍身旁站起來，垂著頭向她走來。

    一步，兩步。

    “不是我……我是被陷害的，他才是凶手！”蕭佑薇指向沉默的暗五。她以為這種情況下暗五和那幫黑衣人會出現在寨子裏，真相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可是陶九知走到她麵前，黑眸黯淡地掃過她焦急的眼睛，用疲憊又悲傷的聲調說：“阿嬤是真正養育我長大的人……”

    蕭佑薇愣住了，他這句話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懂，可是一旦湊在一起，卻怎麽也聽不懂了。“阿鵠，我，我不明白……”

    “傷口……和天水劍一分不差。”

    他緩慢卻執拗地掰開她冰涼的手指，把那柄爹爹為她親手打造的精美長劍握在手裏，斜著舉到眼下細看，如水的劍身在他眼角羽毛紋路上折出一道銀光。

    陶九知輕嗬一聲，喃喃道：“是把好劍……”

    蕭佑薇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裏有迷茫，深處卻是一片明了的痛色，霜唇微微回複了幾絲紅潤，她輕勾唇角，等待最後的宣判。

    劍如流光，撕裂空氣的驟響。

    蕭佑薇在劍光乍起的那一刻閉上了眼睛，懵懂不通人情的連莘此時也意識到了主人至今最消極的想法，焦急地張開稀薄的護盾想要保護她。

    痛呼。

    女人的痛呼。

    蕭佑薇驚愕地睜眼，看向聲音的源頭。

    那是……倒在血泊裏的暗五？

    她不解地投向陶九知，可是半邊烏發遮擋了她看他的目光。

    隻聽見他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冒牌貨，死在這把劍下，你該無憾了。”

    “暗五”驚痛地按住胸口的血洞，平凡的黃臉仍然是沒有表情的，和那雙乍然靈動的眼睛很是不搭。

    “你，是怎麽發現的！”她不甘地問。

    陶九知頓了一息，低低地說：“你身上的味道和你主子一樣難聞。”

    “暗五”拔出穿透身體的天水劍，抓起長刀向他衝過來，半道上被靈活旋轉的青骨扇先後擊打在幾處關節，最後憤恨地跪伏在地。

    恰好是對著莫桑阿嬤遺體的方向。

    蕭佑薇心裏一鬆，暈眩感再度傳來，忙不露聲色地伸手按在供桌上支撐穩當。

    門外有兩種不同的腳步聲靠近，她耳尖動了動，分辨出最前麵那人的步子淩亂中攜著深深的怒氣，腳步很碎，踏得更急。

    後麵的卻整齊劃一，輕靈與沉穩融於一體，衝突又相融。

    身量不高的小女孩衝撞上蕭佑薇的身體，這時候她正處於精疲力盡的狀態，這股力道幾乎帶得整個人摔了出去。

    供桌被撞翻，精心打磨的木製神像落在地上，頭部不堪重擊，竟然在接觸地麵的刹那間跟身體斷裂分離！

    地母慈愛的麵容正朝上對著闖入者們。

    空氣好似在一瞬間靜止。

    陶九知的臉色唰地變了，他下意識擋在蕭佑薇身前，同時隔絕了來人投向那尊木像的目光。就在這時候，帶頭闖進來的小女孩指著蕭佑薇喊了一句話。

    隻有短短的三四個音節。

    話音未落，隨她過來的這群怪人齊刷刷看向蕭佑薇，原本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裏瞬間滿是殺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