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欺君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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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意捂著自己腳脖子痛呼個沒完,蕭澤最開始還覺得這孩子是裝的,可是看他臉色確實有變,疼痛也不似作假,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不知不覺也上了心,於是認真地蹲下去驗看他小手捂住的地方。
“是這兒?還是這兒?到底哪裏疼?”他不敢亂碰,隻好先跟闌意詢問道。
剛剛一路走來都是好好的,不至於忽然摔一跤弄傷了裏麵的骨頭,而且,闌意剛叫出聲的時候還好端端站著,是倒下的時候才開始叫的,這個時間差他還是注意到了的。
闌意含著兩包眼淚,無助地望著他眼睛說:“不知道,就是疼……”
如果是蕭佑薇在這兒,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裝的。因為闌意一直是個很堅強的孩子,別說隻是疼痛,就算是遇到了歹人,被人家把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可能像這樣哭出來。
——隻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外加上報信,好讓她這個師父提前有個準備罷了。
當然,在闌意的設想裏,如果這父子倆能夠為了他這虛報的傷勢轉而打道回府,不往荷塘去了,那就更好。
可是他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天家無父子,他忘了自己的親爺爺是一個疑心多重的人。
皇帝讓過身子,好讓明亮的月光毫無阻礙地射在闌意手捂的地方,他沉聲吩咐道:“闌意,把手拿開,讓皇爺爺看看你的傷勢。”
這種情況能夠讓他想到的就是被蛇蟲咬了。如今天氣乍暖,如果有長蟲經過整整一冬的飽眠,恰好在這時候醒過來,又剛巧被闌意絆倒的話,這確實是有可能的,小孩子承不住疼痛和驚嚇,這樣的表現也很合理。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這孩子的演技會這樣好,竟然能夠騙過他這雙老練的眼睛。
闌意心裏打了一陣鼓,不情不願地移開手,指著一片嫩生生的皮膚說:“這兒,這一片,都疼,好像有人在拿針戳闌意,看不見,還躲不開……”
他信口胡謅著謊話,臉上的表情卻拿捏得極其到位,扮足了那份驚慌和害怕。
就好像那片皮膚確實遭了許多罪一般。
這和皇帝想象的不一樣,他本來以為那裏該有個血淋漓的齒痕才對。
皇帝嗯了一聲,彎腰在他指的地方伸指按了一下,指尖和腳腕接觸的地方傳來一股刺骨的涼,這確確實實把闌意驚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哎呦了一聲,他反應很快,在皇帝抬頭看他之前擺好了疼歪了嘴的表情。
太子蕭澤見此,終於被引動了慈父之心,他用衣袖輕輕為闌意擦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回頭略帶些歉意地跟皇帝稟報說:“父皇,兒臣帶闌意去尋太醫看看吧?”
事情已經發生了,該掃興其實已經掃了,索性也不怕更多。
他看著闌意疑惑地嘀咕道:“這事兒確實是稀奇,看起來既沒損傷外皮,又沒傷筋動骨,怎麽能疼成這樣呢?”
闌意心裏大叫不要,可是自己作的開頭就要自己去負責收尾。
他趁著兩個男人的注意力還集中在他腳腕上的時候,悄悄瞥了一眼師父跟那個不知名男子所待的孤亭,隻見兩團素白的光暈團子明顯已經分開,呈現出一坐一立的樣子。
站著的那個纖細一些,正往這邊看著。
唉,他都這樣豁出去演了,他們明明聽見了怎麽還不走呀!
這時候,心頭如同火燒火燎一般的闌意注意到師父朝著這邊點了點頭,同時,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辛苦啦,回去給你做烤兔子吃,你可以先跟你爹爹親近一會兒,師父這兒不用擔心。
闌意一愣,下意識想到了在山上時聽見師兄們提起過的傳音入密,忍不住對姐姐師父更添了一絲崇拜,那,既然師父都吩咐了,弟子隻好照辦咯。
他揚起小臉,像求助又像撒嬌地朝著太子蕭澤伸出雙臂,“父王,抱……”
孩子稚嫩的語氣一瞬間砸蒙了在場的兩個人,聽在耳朵裏,就像有隻幼貓正在從裏麵抓撓著心髒。
蕭澤神色微怔,闌意幾乎以為自己玩得過了,正要反悔的時候,卻見這位從來不跟他親近的父親已經彎了身,一把將他橫抱了起來。
也直到手臂上多了一個人的重量,蕭澤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聽了這小子的話。不知怎的,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來以前蘭氏同他告狀的話,說闌意這小子好吃懶做,一個人能抵五六個成年壯漢的飯量。
那時候他是一點都不信,如今真的把這孩子掂在手裏才發現,果然是個胖小子!倒不是說他真的是體型胖碩,而是分量特別沉。
太子也是曾經帶過兵打過仗的人,能拉動三石弓,在男子中算是傲人的戰績了。
可是這樣出色的臂力仍然能明顯地感受到闌意的重量,偏偏又是這樣瘦小的體型,可見這小子骨肉相當凝練,是個練武的好材料。
蕭澤見此不禁心喜,突然又想起來這個唯一的兒子現在已經被國師選走了,不禁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神色鬱鬱。
皇帝想不到他抱起孩子的這陣工夫裏,心裏居然還出了這麽多彎彎繞繞,隻以為他這是心疼孩子的表現,於是揮了揮手說:“快帶他去看看,小李子,你先回去傳太醫吧。”
不遠處的草木簌簌作響,跪行出一名太監,應諾一聲爬起來回去通知了。
闌意啜泣聲沒歇,眼巴巴看著小李子走了,他問:“天兒這麽冷,皇爺爺不跟我們一塊走嗎?”
皇帝以為他在關心自己,臉色微緩道:“不了,皇爺爺想去亭子那邊看看。”看看究竟是誰趁著夜半無人的時候,玷汙了這個美好的地方。
宮裏的人都知道,皇帝在宮中最忌諱的就是夜半私會,在早些年有個極受寵的貴妃娘娘,就是因為夜間與太醫苟合被他帶人當場抓獲,太醫被判處宮刑後僥幸活著,於是又拖去菜市場,經了三百九十六刀,終於斷了氣。
貴妃被幽禁了一些時日,聽說了太醫的死訊後,白綾一纏,上吊追隨情郎而去,留下一個病懨懨的兒子,直到今天都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皇帝的親生骨肉。
太子思及往事,心下唏噓,雖然好奇亭子裏待的究竟是誰,可是老父已經發話,幼子亦在懷中,於是知趣地告退走了。
闌意仰臥在蕭澤寬厚的懷裏,眼前是略帶了胡須方方正正的下巴,再斜著往上看,是深藍的天空和漫天繁星,一明一滅,煞是有趣。
他拱了兩下身子,許是為了緩解尷尬,他在蕭澤衣服上蹭了蹭,心裏嫌棄那胸口的繡線刮疼了臉,嘴上卻又軟又甜地誇了一句:“父王,你的力氣真大。”
蕭澤撲哧一笑,改換為一隻手抱著他,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徑自去捏他挺翹的小鼻子,笑道:“怎麽,你現在是腳也不疼了?”
闌意一驚,心叫不好。
大意了,大意了,他滿腦子裏都是給師父報了信就沒事了,居然忘了這茬,這時候再哎喲喊疼已經是為時已晚咯,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耳朵滾燙,也不知到底是羞出來的,還是父王身上的溫度傳了上來。
說起來,這還是他長到這麽大,第一次跟父王這樣親近呢,怪不得府裏的那些女人們都喜歡父王喜歡得死去活來,原來父王力氣這麽大,被這樣抱著的時候特別有安全感……他都不想下去了。
“行了行了,不疼了就下來自己走,男子漢大丈夫,居然還裝病,被人揭穿了才是笑話。”蕭澤拍打了兩下他圓滾滾的小屁股算作懲罰,然後輕輕把他放到地上。
這小子真是挺能演的,剛剛抱他起來的時候,明明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那隻“傷腳”,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啞巴了,一聲都沒吭,跟沒事人一樣走神。
要不是這裏露了破綻,他恐怕還跟父皇一樣被蒙在鼓裏呢,蕭澤心想,但願老爺子千萬別想起來這個細節才好。
闌意順從地溜出他懷抱,隱約覺得有點遺憾,不過看見父親默默揉捏胳膊的動作,他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來。
“還笑呢,你小子下回可別這麽玩了,要是趕上你皇爺爺心情不好,小心治你個欺君之罪!”蕭澤沒好氣地點上他的額角,虧了剛剛還好心給他擦汗,合著都是裝出來的。
闌意拍拍心口,笑嘻嘻地說:“噫,好害怕哦,欺君之罪會怎麽樣,皇爺爺會打闌意一頓板子嗎?”
蕭澤一愣,欺君之罪……
他在被兒子提問的這個瞬間,突然想起了一段遙遠卻刻骨銘心的往事。
笑意漸漸淡去,眸子冷淡了下來。
他輕輕撫摸著闌意毛茸茸的小帽,手下的溫暖並沒有暖了裏麵這顆心,過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說:“父王曾經有位很尊敬、很尊敬的老師,因為犯了欺君之罪,被判滿門抄斬。”
“小家夥,以後不要隨便欺騙你皇爺爺,除非……”你能保證永遠不會被他發現。
蕭澤垂下眼,夜的枯寒染進心上眉梢。
他想起了與老師相處的那段短暫的時光。
周相,那是一位儒雅睿智的先驅,他本以為周相會永遠伴在君主身邊,為大越的繁榮壯大一直保駕護航。
直到大批的龍牙衛從天而降包圍了周府,在周家慘遭血洗的那一天,蕭澤被擋在府邸之外無力地悲泣,混著鮮血的雨水漫過他的鞋麵,那一刻他才弄明白一個事實。
君主的身邊不需要站著任何人,一個合格的王者是不能被欺騙的,那是必要時刻需要用生命來維護的尊嚴。
“除非什麽?”闌意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情緒變化,佯裝無知地踢了一腳新生的草莖,試探著問。
蕭澤沉默了兩秒,沉悶地說:“沒什麽,走吧,太醫也該出發了。”
多有趣啊,他還在教導自己的長子不要欺騙,可是他自己做的那些事一旦被發現,又該怎麽算呢?父皇啊父皇,你當真要把自己作到眾叛親離的那一天才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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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陣奇異的鬼叫聲隱去之後,這些尊貴的女人們逐漸從先前的驚怕中緩過勁來,蘭夫人拍了拍豐碩的胸口,自嘲了一句:“瞧我,年紀大了愈發禁不得嚇,讓諸位看笑話了。”
如夫人心裏鄙薄她無用又多事,聲音卻很是輕柔,她看似是在安慰,其實卻打著勸這些人回頭的主意,她說:“蘭家姐姐莫要自責,此處靠近獵場,偏僻荒涼,剛剛那聲響或許是些積年不散的魂魄,又或者是山精野怪,都有可能。別說我們這兒都是一群弱女子,就算是個大丈夫在此,難免也要心裏怵上幾分的。”
她話音剛落,人群裏就傳出幾道嬌呼,現在天色已晚,這些女人手挽著手走在一塊本就是為了壯膽的,哪經得起她這樣勸慰?
許多人都順著她的指引想到了平日裏打發時間看的些個奇物誌怪,愈發驚惶。
再看這黑暗,總覺得裏麵藏著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在悄悄窺探著她們。
又覺得這林子裏藏著妖怪,前麵水裏也有妖怪,更別說丹陽縣主之前說起的那個白衣女子。莫非是盤踞在這裏的陰魂也貪圖世子爺的美色,見其路過,於是特意出來撩撥?
不得不說,群眾的腦洞是巨大的。
恐怕就連始作俑者的如夫人自己都想不到,她區區一句話就能把她們的思路引到這麽遠。
蕭雲琪卻覺得愈發心虛了,湊近母親之後,嬌軀仍在瑟瑟發抖,如夫人以為她是冷著了,還解下披風細心地給她圍上,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分明就是嚇出來的!
她很想說不要去了,卻沒臉開口,擔心往後這事如果被提起來,她這個挑起事端的人又要被當作笑柄。
最後又是平南郡主當先站出來,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道:“你們如果害怕就隻管回去,我看這月色正好,有什麽妖邪盡管出來,本郡主一鞭一鞭把它打個稀巴爛!”
武將家庭裏長大的孩子,在年輕的時候大多有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剛猛,她也不等眾女回話,抽出腰間係著的長鞭,頭也不回地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