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空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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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距離程瀟參加一檢大概需要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時間,然後再建立一百個經曆申請二檢還要三個月。所以,在程瀟通過二檢正式成為機長前,肖妃和程厚臣說:“不要讓她知道,反正不會那麽快。”

    她說不會那麽快,是指自己不會那麽快倒下。然而,要在程瀟麵前做到滴水不漏,怎麽可能?從程瀟得知肖妃動過手術,除非她要參加類似複訓這種不由她左右的考試不在a市,無論多忙,她都保持每周至少見肖妃兩麵的頻率。那麽,為免她發現異樣,肖妃根本不能入院治療。三個月,對健康的人而言,一晃而過。但對於一個癌症複發的病人而言,是最佳最寶貴的治療時間。

    程厚臣當然是不同意的,幾年來,他第一次對肖妃發了脾氣:“她是你女兒,你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你難道不清楚?我們離婚瞞著她,她知道後朝我大發脾氣,整整一個學期不肯和我通一次電話。後來她願意回這個家,你以為她是因為舍不得我這個爹嗎?她是在為你守住這個家!她嘴上什麽都不說,甚至鼓勵我再娶。她是在提醒我,試探我對你的感情。她清楚,她在這個家一天,我再娶任何人,都勢必要經過她的同意。她不點頭,我程厚臣能帶誰進門?憑她的尖銳,我又敢帶誰進門?肖妃,你的女兒愛你,勝過所有。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越說越難過,情緒幾乎控製不住:“你卻要用自己的健康換取她暫時的安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成為機長的代價是失去與你相處的最後時間,她以後要怎麽飛?”

    倔強如程瀟,麵對家庭的破碎,父母的離異,她看似不以為意,實際卻遭受了人生第一次的生大打擊。然後,肖妃病了,她對病情的隱瞞,她的獨自承受,讓程瀟心疼又自責。那是她遭受的人生第二次重創。

    當一切不可避免,肖妃顯得比程厚臣冷靜,幾年了,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對我的感情,即便她從來不說,我憑借自己對她的愛也判斷得出來。但現在的情況是,她知道與否,對我的病不會有任何幫助,卻會影響到她。厚臣,為了獨立帶組飛行,她為之努力了八年。八年,那是一個女孩子最好的年華。她堅持隻做一件事,她付出了什麽,她吃了多少辛苦,作為父母我們最清楚。我是母親,總有一天會先走,我希望,即便我不在,我的女兒也能光芒萬丈地繼續她的人生。而接下來的三個月,是她實現夢想的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你讓我在這時候剝奪她成功的機會,我做不到。”

    “妃妃!”程厚臣的內心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竭力壓抑盡量不在肖妃麵前表現得那麽明顯,他語重心長地說:“她之所以那麽努力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嗎?我們結婚七年後的那次旅行,乘坐的的飛機受到鳥擊雙發失效。當時,包括我們在內的機上一百四十多名乘客都以為必死無疑,飛機卻成功迫降在林江河上。從那之後,你再不敢坐飛機。是程程安慰你:媽媽別怕,以後程程開大飛機帶你飛啊。如果她努力的結果是,沒有你分享喜悅,成為機長也失去了意義啊。”

    那次事故,肖妃也沒有忘。那時,幾乎是死裏逃生的她抱著小小的程瀟哭著說:“媽媽不要讓你飛,那太危險了,媽媽會擔心。”

    那時程瀟還太小,不明白什麽叫空難,她邊幫媽媽擦眼淚邊說:“媽媽你不要擔心,程程會好好練習,像外公一樣飛得穩穩的,你在上麵睡覺都不會被吵醒噠。”

    空軍學院畢業,獲得“傑出飛行技術學員”獎,擁有雙碩士學位,肖妃的父親,程厚臣的嶽父,程瀟的外公肖安,就是他,成功地將那架受鳥擊後雙發失效的飛機迫降在林江河上,且機上人員全部幸存。他因此在世界範圍內聞名,並獲得英雄機長的稱號。

    事後多年每每想起那次事故,肖妃依然心有餘悸:“我們一家四口險些一起去那邊了。”

    所以,程瀟要報考飛行學院,十幾年沒再乘坐過飛機的肖妃是堅決反對的。最後還是程瀟的外公出麵說服了她,現已七十高齡的肖安說:“世界上沒有最好最安全的工作,隻有你心甘情願做的工作。在過去的四十年裏,我飛過成千上萬個航班,經曆過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發生的特殊情況。我能把5220航班迫降成功,不是那一刻我的表現有多冷靜多好,而是從我成為一名戰鬥機飛行員起,就意識到從此後,生死隻在幾秒鍾或幾百米之間,為了活著,為了安全,我必須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我其實是用四十年的積累,找到了通往安全的路,確保了包括我自己,包括你們一家三口在內的機上乘客的安全。我老了,身體不允許我繼續飛下去,但我對於飛行,依然是熱愛的。我很欣慰,我的孫女從小就對飛行有不一樣的熱愛和執著。”

    僅僅是這樣,是說服不了肖妃的,她問:“爸,或許是以生命為代價的熱愛真的值得堅持嗎?”

    肖安握著女兒的手,“妃妃,你為了厚臣,為了你們的婚姻,甘願放棄熱愛的演藝事業,又何曾考慮過值得與否的問題?這世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就老了,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所在,都沒能找到一件熱愛的事情為之堅持。你該慶幸,你的女兒,小小年紀已經知道下一步的人生要怎麽走。妃妃,像爸爸尊重你一樣,尊重你女兒的選擇。”

    肖妃當然是被父親說服了,她同意程瀟學習飛行。

    程瀟對她承諾,“給我八年,等我航校畢業,完成機長訓練,帶你重飛一次林江河。”

    正如肖安所言,程瀟對自己下一步的人生是有規劃的。她給自己八年時間實現自己的飛行夢,或許還帶著幫肖妃克服飛行恐懼的決心。

    現在,八年之約即將兌現。

    肖妃說:“從我和爸爸一起說服你同意她學習飛行開始,我就在等待她成為機長帶組的一天。除了她,我不願意把生命交給任何人。厚臣,我知道這個時候,你比我承受的壓力大,但請你再由著我一次,讓她安心完成最後階段的訓練,為我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答應你,我不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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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厚臣站在窗前,語氣哽咽,“顧南亭,你告訴我,這個時候換成是你,你會怎麽做?”

    顧南亭手裏拿著的報告,不僅僅是肖妃每年的例行複查報告,還有骨骼核素掃描、磁共振成像等檢查的確診結果,他因上麵再明確不過的“遠處轉移”診斷,難過到幾乎要把手中的報告撕碎。

    他想到自己曾問她為什麽選擇飛行時她的回答。顧南亭終於明白,程瀟所說的“飛行最安全”不是一句敷衍或玩笑,那是對於開啟飛行生涯的她而言,最理智的認知,以及最高職責和一生信仰。

    程瀟,到底還有多少麵的你,是我不了解的。

    顧南亭抬頭,注視程厚臣僵直的背影,許久,久到他必須要一遍一遍地確認自己的認識和決定,才終於開口:“現在的程瀟和當年的顧南亭不能相提並論。如果在知情的同時需要承受更大的壓力與煎熬,和被隱瞞日後遺憾之間,她會選擇前者。”

    他沒有以任何人的立場處理這件事,而是單純地以身為當事人的程瀟的角度考慮。

    她是成年人了,但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個孩子啊。程厚臣緩緩轉過身來,以深沉複雜的目光注視顧南亭,似乎是在詢問麵前的年輕人,真的要那麽做嗎?真的隻有如此殘忍的一條路可走嗎?

    顧南亭把報告收好放在書桌上,他走到窗前,用自己的雙手握住程厚臣飽經滄桑的手,語氣堅定地說:“我認識的程瀟,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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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程家出來顧南亭一個人在江邊站了很久,直到程瀟打來電話,向他匯報:“落地,平安。”他才回過神來,一如既往地柔聲問:“累不累?”

    程瀟已經到了酒店,那邊安安靜靜的,襯得她的聲音更加清亮悅耳,“這個航段隻飛了六個小時,說累的話,不是變相承認我的飛行耐力不夠?”

    換作以往,聽到這樣的話,顧南亭一定會打趣她兩句,現在卻,隻剩心疼。

    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江麵,他在寂靜的夜裏對她說:“早點休息,明天回來到我辦公室取申請。”

    程瀟不解,“什麽申請?”

    顧南亭力竭語氣輕鬆,不讓她聽出異樣,“飛完明天的航段不是就滿一百個航時,可以申請一檢了嗎?”

    那邊的程瀟笑了,“可我還沒提交申請啊。你不會比我還急,提前幫我把申請打好了吧?”

    當你知道真相,你會比任何人都急。可惜,飛行管理條令,我們改變不了。所以接下來三個月,對你而言,將會是漫長而痛苦的。而我能夠為你做的,實在有限。

    顧南亭回答她,“我不僅幫你寫好了申請,還幫你把該簽的字都簽好了。”

    從請示到安排一檢,通常要一周時間,他是在幫自己節省時間呢。

    程瀟輕聲說:“顧南亭,你懂我的歡喜。”

    但願我是真的懂——通話結束,顧南亭站在江邊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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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程瀟下航線時,顧南亭已經把本該由她本人發起,由公司逐層審核,確認她航時無誤的情況下才能呈報到總經理處的請示,走完所有流程放到了喬其諾的辦公桌上,隻要程瀟補簽上名字,就可以參加由飛管部指派教員的隔日的一檢。

    對於他給予的特權,程瀟沒有拒絕,她隻說:“我有絲毫閃失的話,就太給你丟臉了。”

    顧南亭擁她入懷,“你不會,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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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天的調整休息。程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參加一檢。

    這次檢查是在正常航班上進行。檢查員是飛管部指派的,中南分公司的教員。被檢查的飛行員需要飛四個航段,兩個精密進近,兩個非精密進近。

    所謂精密進近,是根據地麵設備,諸如精密進近雷達提供的方向指導和垂直引導信息,在方向上保證飛機對準跑道中心線的延長線,所實現的精確的“進近”。

    非精密進近則是不提供下滑引導,要求飛行員判斷飛機準確的下滑線,令飛機在穩定的狀態下安全著陸。因為沒有確切引導,全憑飛行員自行判斷,非精密進近是有風險的,容易造成飛機進近狀態不穩定,或接地事故,屬於飛行中較高的科目之一。

    當然,航空公司不會拿乘客和員工的生命開玩笑,沒有準備和計劃,是不可能讓飛行員進行非精密進近的。所以,其實能進行到一檢這個階段,飛行員絕對具備進行非精密進近的技術水平。但是,在進行非精密進近時,飛行員要格外注意檢查和修正,使飛機在規定點和高度準確地切入五邊向台航跡。

    和顧南亭預想的一樣,在四個航段的起落過程中,身在頭等艙的他,以一名資深機長的經驗感受到,無論是精密進近,還是非精密進近,程瀟都飛得很好。他相信,機上的乘客一定不會發現,此時操縱飛機的飛行員是僅僅才在左座建立了一百個航時的新人。

    當程瀟非常完美地飛完四個航段,檢查員朝她伸手,“辛苦了,恭喜!”

    程瀟微笑著與他握手,“謝謝。”

    檢查員才告訴她,“顧總也在機上。”

    程瀟神色坦然,“我猜到了。這種時候,他一般不會缺席。”

    但她沒猜到的是:她順利通過一檢的這天,有個噩耗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