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是經曆得多了，就會麻木的，反而會更敏感。”慕容環輕聲道。

    常樂覺得自己被這句話一瞬間戳了心窩子——他穿梭在不同世界，活了那麽多輩子，體驗過那麽多不同的人生，對很多事情，他也覺得自己本應已經麻木的。可事實證明，當類似事件反複發生的時候，他隻會越來越敏感。

    雖然內心會糾結、會痛苦，可是沒有麻木，還保持著敏感，才是活著的明證吧。否則，與死何異呢？

    人大概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會在某個瞬間，因為某個觀點的契合，而產生強烈的共鳴，進而心生好感。大約是類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那種同病相憐之感。

    常樂點點頭沒有說話，可他自己知道，就從方才那一瞬間開始，他對慕容環的態度不一樣了。

    心有戚戚焉。

    這種態度的微妙轉變，讓他從一個熊孩子變成了乖寶寶，十分聽話地換了敷藥、又喝了湯藥——想來那九轉回魂丹是隻管活命不管速愈的，畢竟在這麽個不存在怪力亂神的世界裏，嗑了一粒藥丸就立馬外傷痊愈，說不定會被架上火刑架燒死。

    常樂這一天折騰來折騰去，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身體扛不住了，乖乖躺回了床上。

    疲憊感來勢洶洶，常樂躺著與九王爺沒聊了幾句，便上下眼皮開始打架，然後不知道那個瞬間，就徹底睡過去了。

    幾乎所有人在睡著的時候，看起來都像是一個與世無爭、天真無邪的小孩子，令人心生憐愛。貌美之人，更是如此。

    客觀而言，慕容瑾稱得上“貌若天仙”。當然，這不得不歸功於少年還未長成，眉眼之間還帶著一種不辨性別的中性之美。他的眼睛很大、很圓，似孩童般的天真、懵懂，卻又靈活、生動。睜著的時候，總似噙著水光，讓人忍不住地心生憐惜。少年的眉眼間距很窄，細眉橫掃，顧盼之間，便生出一種撩人魅惑之氣。偏生少年對此毫無自覺，與人講話時，總是那般認真地用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注視著對方，給人一種我眼中隻有你、心中也便隻有你的錯覺。

    慕容環屏退了包括隆昌在內的所有奴婢，一個人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陷入沉睡的小皇帝，一動不動，似一尊雕像。

    朦朧中，常樂隱約聽見[亡國之君]在叫他，“醒醒，呆子。”

    常樂簡直想翻白眼，你才呆子，你們全家都呆子。“幹嘛？剛睡著。”滿滿的起床氣。

    [亡國之君]：“還睡，小心待會兒被人睡了。你九哥坐你身邊一動不動地盯了快半個小時了。自己警惕著點兒啊，別怪我沒提醒你。”

    常樂瞬間如芒在背，雖然並未睜開眼睛，但他仍然覺得慕容環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地快把自己戳成一個篩子。他囈語般地“唔”了一聲，拱了拱，翻了個身，麵朝裏，把脊背露給慕容環。

    人在無法抑製大腦的思考時，眼珠會不停轉動，隔著眼皮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常樂可不想把自己在裝睡的事情暴露給慕容環。

    小皇帝一動，守在床邊的慕容環也似活了過來。他伸過手，小心翼翼地攏了攏垂在小皇帝臉上的發絲，似是偶然想到了什麽一般，不由得露出一聲輕笑。

    把常樂嚇得心驚肉跳。睡前卸下的那點防備，此時已經三倍五倍地重新裝載起來！畢竟對他這種立誌要采他人菊花的人而言，自個兒的菊花不保，簡直堪比毀天滅地的大危機！

    可是僵著身子躺了半天，慕容環也沒什麽進一步的動作。

    天色已晚，臥房內沒有掌燈，光線暗淡、萬籟俱寂。白日裏感覺不到的疲憊漫湧而來，常樂又開始迷糊了。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了慕容環的聲音：

    “小瑾，九哥有些話想對你說。”

    常樂瞬間精神了。對方發現自己在裝睡了？可他差點睡過去了！但事實證明，慕容環隻是在自說自話。他雖然停頓了片刻，但並未等小皇帝回應，便又自言自語起來。

    “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守在你身邊，讓我忍不住地回想從前我們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那時我什麽都沒了，隻有你。

    “小瑾，你就是我的光，是我的一切。”

    常樂：……

    “自從你繼承皇位開始疏遠與我……嗬，我知你並非有意，隻是君臣有別……可我心裏還是不舒服。

    “我曾經以為，我隻是習慣了和你在一起，還不習慣君臣之間的這道隔閡，但是服喪期一過，有大臣提出你該立後納妃了，我突然慌了。你說暫時還不想立後納妃，你不知我聽了有多開心。

    “可原來……你不想立後納妃的原因，竟是為了那個花瑜嗎？”

    慕容環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落寞，帶著幾分自嘲，和不可理解。

    常樂心底一抽。好歹是個一心為自己好的人，說常樂無動於衷、毫不憐憫是不可能的，但更強烈的感覺是——怕。許是因為被兄弟相x的爛劇情劇透了一臉，常樂難免對慕容環有些先入為主的觀念，這是個一旦被感情衝昏了頭，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來的主兒。所以他聽著慕容環方才的那句話，便聽出了幾分陰森。常樂很怕慕容環對花瑜不利，來個先斬後奏。

    “你跟我說，當晚的事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信，我真的願意信。可你又為什麽那麽關心他呢？”

    慕容環問得哀怨，常樂簡直欲哭無淚。大哥，我對美色沒有抵抗力的啊，你看他那張臉。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疑點重重啊！我也是為了自保啊qaq，當然要親自去探查清楚嘛。

    ……好吧，常樂承認主要還是因為他被美色蒙蔽了心智。

    “小瑾，如果……你喜歡男子，那你可不可以喜歡我？”

    他說的很輕，輕得能夠聽出，大概他自己也是對這段感情不抱任何期待的。可他又說得那麽認真，認真得每一個字裏似乎都包涵了一生的賭注。

    可是喜歡上一個錯的人，已是不幸。而若是明知自己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卻還執迷不悟……

    “唉……”

    九王爺走了，常樂翻了個身，在黑暗中盯著床頂搖帳長長、長長地歎了口氣。

    “君君，把慕容環的資料給我看看吧。”常樂說。

    大燕國立儲的原則乃是立嫡、立長、立賢，奈何當時的皇後、也就是原主慕容瑾的生母多年來一直生不出兒子，那便隻能遵循第二原則、立長。從大皇子到四皇子均是幼年夭折，於是這儲君名額自然就落在了五皇子頭上。五皇子的生母徐貴妃多年來一直與皇後爭寵，可謂水火不容，皇後自覺若是五皇子被立為太子，自己的餘生定會悲慘得不堪想象，遂出一招——

    “皇上，妾聽聞九皇子的生母、喬美人的病情越來越重了，現今九皇子可謂無人照料，妾心有垂憐……皇上您看，是不是可以考慮將九皇子過繼到妾這邊，好讓妾代為照看？”

    皇後是什麽意思，先皇自然心知肚明。而先皇會順水推舟，實在是因為不想因立儲一事搞得外戚之間烏煙瘴氣。皇後與徐貴妃的家族勢力均十分雄大，但皇後之所以能為皇後，自然是因為皇後娘家的實力更勝一籌。先皇明白此事若是不順了皇後的意，不會善了。而且，雖然九皇子慕容環是時年幼，不過6歲長，倒也看得出幾分機靈才智。說來也是，皇後自然不會找一個傻孩子做自己後半生的依托。

    慕容環被過繼給皇後之後，朝堂上下便開始著手籌備立儲事宜，而慕容環則與生母喬美人被徹底隔絕了。因為喬美人得的“重症”，乃是當時令人聞風喪膽、傳染性極強的不治之症、肺癆。

    然而慕容環沒被皇後寵愛幾天，太醫便爆了一條重磅消息——皇後又有喜了。

    雖然還辨別不出男女，但保不齊就是個男孩呢？如果真的是男孩，為什麽不立自己的親兒子為太子，要立這麽一個過繼來的？皇後想等等，皇上和滿朝文武也想等等。畢竟“立嫡”乃是第一原則，現在皇帝年富力強，皇子們也都還年少，不急於一時。看看這一胎是男是女再說。

    於是立儲一事，便暫時擱淺了。

    皇後起初還怕自己懷的不是兒子，若不是，就還得仰仗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所以又對慕容環好了七八個月。可七八個月後，太醫們都說這一胎準是皇子，慕容環便無人問津了。幾乎是被扔在那裏任其自生自滅。

    小小的慕容環十分想念自己的生母，可他卻再也無法看到了，因為喬美人已經故去了。生母作為後宮嬪妃之中等級最低的“美人”，她死了，和一個宮女死了，也不會有很大分別。怕是還比不得皇後身邊那位從娘家帶來的丫鬟重要。慕容環還是在庭院中練劍之時聽到宮女們的八卦，才得知自己的生母已經不在了。

    那天正好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天還暖著，雪花細碎，落地成水。慕容環卻覺得全身都凍透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