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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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尚的奏疏抵達隔日,  朝議之後,  景帝召丞相周亞夫、大將軍竇嬰等重臣入宣室。殿門關閉近兩個時辰,期間僅有宦者送上熱湯蒸餅,旁人一概不許打擾,  連館陶長公主都被擋在門外。

    待殿門開啟,  宮內諸人見到罕見一景,盛傳不和的丞相周亞夫和禦史大夫劉舍前後腳走出,  都是麵帶笑容,哪裏有半點不和的影子。大將軍竇嬰更是一改平日嚴肅,同劉舍把臂說笑。

    宮人宦者不提,  殿前護衛都是麵麵相覷,  不明白今天吹的是什麽風。

    館陶長公主沒見到景帝,  轉道去長樂宮,  沒待片刻就被竇太後打走。

    自從在陳嬌的婚事上和太後意見相左,劉嫖極少能見到竇太後笑臉,滿心的鬱悶,憋了一肚子火,硬是無處排解。

    此前堂邑侯臥病,  陳嬌回府,一改在太後麵前的乖巧,  性子愈驕橫,事事同她作對。劉嫖打又打不得,  罵了也沒用,  到頭來隻能繼續窩火。

    離開長樂宮後,  劉嫖正要登上車架,騎僮上報,椒房殿宦者請見。

    “不見,打走,回府!”劉嫖事事不順,不認為自己有過,隻恨王娡出的餿主意,對椒房殿來人一概沒好臉。

    宮門前的一幕很快被報至景帝麵前。

    “阿姊這脾氣。”景帝搖搖頭,倒也不怎麽在意,處理完政務,直接擺駕長樂宮,將邊郡之事告知竇太後。

    聽到景帝的話,竇太後麵露喜意,道:“阿啟所言確實?”

    “奏疏中詳述演武,並有練兵之法。”景帝道。

    經曆過最初的激動,竇太後漸漸冷靜下來,詢問景帝組建十萬強軍需多久,庫中錢貨可足。若是廣青壯,是否會耽誤農耕。

    “需著人前往北地馬場,計戰馬之數;鑄造器具的工匠,製騎兵的甲胄。如錢貨不足,可從長樂宮取。”竇太後一項項數下來,雖有些雜亂,卻是實打實的在幫景帝查缺補漏。

    漢朝沒有女子不參政的規矩。

    漢太後可自稱“朕”,從呂後、薄太後再到竇太後,無論後世褒貶如何,都不能否認她們的政治智慧。

    知曉有剿滅匈奴騎兵的戰法,竇太後甚至願意拿出長樂宮儲存的絹帛和黃金,助景帝打造強軍。這也是母子倆存在爭執,卻始終沒有太過疏遠的緣由之一。

    可惜王娡不明白這一點。

    她仿效竇太後的形,卻沒有學到她的裏。以親情為籌碼,越是想要挽回劉徹,越是會行差踏錯,反而將親子推得更遠。

    現如今,太子疏遠椒房殿已經不是秘密,連程姬都在嘲笑王娡。不過嘲笑之餘,也曉得過猶不及,平日裏找茬都會收斂一些,避免給自己的兒子惹禍。

    終究是親生母子,疏遠歸疏遠,外人做得過分,太子未必會坐視。如今動不得程姬,他日登上皇位,未必不會對她的兒子下手。

    程姬的性子像栗姬,唯一強過後者的,就是她會考慮後果。

    在被竇太後警告,又得身邊忠仆勸誡之後,程姬開始有意收斂自己的行為。隔三差五請見竇太後,希望能在家人子中選出幾個,賜給已經就封的三個兒子。

    宮中賜家人子,目的不僅僅是賞賜美人而已。從呂後身邊走出的竇太後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故而,商議完強軍之事,竇太後話鋒一轉,言程姬請賜家人子,並重提臨江王的婚事。

    “我觀武強侯家女郎甚好。”竇太後道。

    “阿母,此事還需再看。”

    “天子不願臨江王娶妻?”竇太後聲音微冷,連稱呼都變了。

    “阿母,我不是此意。”

    “那是何意?”竇太後聲音冷厲,“我聞朝中有人告臨江王,一月之中就有三次,都是些微末小事!天子不斥這些小人,任其肆意攻訐臨江王,是作何打算?”

    “阿母,此乃律法。”

    “律法?休要和我提律法!”竇太後突然冷笑,“當年你殺吳王世子,你父可用律法處置於你?”

    景帝臉色微變。

    “阿啟,我知你是為太子著想,但你要記住,臨江王同為你子!為太子削其權,除其國,乃至配邊郡都可,絕不可動其性命!”說到這裏,竇太後放緩語氣,“一旦開了這個頭,後代仿效,漢室將會如何,阿啟可曾想過?”

    景帝沉聲應諾,隻是仍沒答應以武強侯家女郎為臨江王妃。

    竇太後沒有堅持,也沒有再提其他人選,待景帝離開長樂宮,立即召來少府,命其取日前擇選的傅親女郎名單。

    “將最優幾人錄名,帶來長樂宮教幾日。明歲開年,兩人賜臨江王,餘者分賜魯王、江都王和膠西王。”

    “諾!”

    少府不明白為何要從傅親女子中選,這與先時定下的章程截然不同。但太後既然下令,斷無旁人質疑的餘地。當即捧著名冊退下,親自前往永巷,將擇定的家人子選出,另外進行安置。

    雲梅是第二個被喚名,依吩咐帶上包袱,同另外幾名女郎一起被帶往長樂宮。

    少女們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麽。

    少府自然看出她們的心思,等少女們安頓下來之後,笑道:“太後下旨,明歲開年,賜家人子入諸侯王府。”

    諸侯王府?

    乍聽此訊,少女們愣在當場,半晌無法做出反應。

    少府也不計較,命宮人照管好她們,好生加以教導,即轉身往太後處回稟。

    “長者請留步!”雲梅最先反應過來,顧不得砰砰亂跳的心,壓抑住不斷湧出的狂喜,努力回憶在永巷學到的規矩,正身向少府行禮。

    得到雲梅提醒,少女們6續上前行禮,麵上帶著潮紅,眼底都有喜意。

    少府著重打量了雲梅幾眼,受下幾人的禮,這才轉身離開。

    等到房門合攏,少女們互相看看,想要笑,出聲卻是哽咽。實在壓抑不住,幹脆彼此擁在一處,捂著嘴,將頭埋入同伴的頸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入諸侯王府,或許也將蹉跎半生,但至少留在漢境,隻要活著,終能有和家人相見的一日。

    哭過之後,少女們似乎都被-抽-幹力氣,暫時拋開禮儀,或是背靠背、或是彼此依偎,坐在地上,許久沒有再出聲。

    雲梅獨自靠在榻邊,取下上的銀釵,摩挲著釵身上的花紋,想到擇選時生的一切,略微有些出神。

    “阿梅,這釵是家人給你的?”一名少女轉過頭,好奇道。

    “不是。”雲梅抬起頭,微笑道,“是擇選當日,同村寨的女郎所贈。”

    “旁人所贈?”少女更加好奇。

    “對。”回憶起當日,雲梅笑意更盛,“女郎告訴我,日子是人過的,路是人走的,就算沒有路,用刀砍也要砍出來!不管去哪裏都要活著,更要活得好。”

    聽完這番話,少女們終於明白,為何雲梅將銀釵看得如此珍貴,時時刻刻不離身。

    “女郎還說,趙郎君許諾,早晚有一日馬踏草原,屠滅匈奴!”

    “邊郡郎君哪個無此誌向?”一名少女皺了皺鼻子。

    “趙郎君不同。”雲梅搖頭。

    “哪裏不同?”

    不等雲梅回答,另一個麵容嬌豔的少女轉過身,說道:“我記得阿梅出身雲中,你言的趙郎君可是沙陵趙氏子?”

    “確是。”雲梅頷。

    “沙陵趙氏子?”

    有少女聽過趙嘉的名頭,也有的沒聽過。沒聽過的占多數,都是麵帶疑惑的看向雲梅。

    “馴牛之法即趙郎君所獻。”

    提到馴牛之法,少女們多少都了解一些。由此展開話題,聽雲梅講述趙氏畜場、新的耕種方式和新犁,不由得越聽越入神,偶爾還會出一兩聲驚歎。

    “我弟在畜場附近牧羊,同那裏的童子一處玩耍。孫媼看到他們,常會每人分兩個包子,還有夾肉的蒸餅。我弟回家說後,阿翁覺得過意不去,到林中打了黃羊送去,結果同被留飯。回家同阿母說,被阿母一頓數落。”

    雲梅說得有趣,少女們不時輕笑出聲。

    “原本我練習騎射,是想到畜場中做工。”雲梅歎息一聲。

    父母要為她覓得良人,寧肯交錢糧也不願她早嫁。少女也早早做了打算,怎知一場擇選,將計劃全部打亂。

    少女們的笑聲漸漸停住。

    良久,一個圓臉的少女道:“別歎氣,咱們不用再去草原,都該高興才是。縱然去諸侯王府,遠離家人,隻要活著,終能有相見的一日。”

    “對!隻要王爺王妃寬仁,未必不許我等見家人。”

    少女們彼此安慰,氣氛很快又好了起來。繼雲梅之後,各自敘說家鄉風景,言及裏聚間的種種,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住。

    她們這才現,平日裏不關注的小事,回憶起來竟是格外清晰。甚者,連蘆花雞每日下幾枚蛋都記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我還記得!”有少女一拊掌,驚聲道。

    少女們先是一愣,聽過解釋之後,當場笑不可抑製,仿如花枝亂顫,黃鶯初啼,凝成刹那美景。

    為保萬全,魏尚的奏疏並未示於朝中,僅有入宣室的重臣知曉。

    不過,隨著朝廷大批鑄造甲胄馬具,快騎連續數日出長安奔赴邊郡,宗室官員或多或少都聽到些風聲,依各種線索進行推斷,隻要不是腦袋轉不過彎,很快就能串聯成線,猜得八-九不離十。

    真正被蒙在鼓裏的,隻有滯留長安的匈奴使臣。

    斷定天子正練強兵,並已有了進展,談判官員放開手腳,一邊懟得蘭稽七竅生煙,一邊絹帛美食送上,引得使團眾人樂不思蜀,恨不能就此住在長安。

    和親的章程一直拖著,蘭稽再是腦袋塞棉花也能察覺不對。

    終於,在又一次談崩之後,蘭稽確信漢人沒有誠意,不過是在拖延時日,當盡快動身啟程,請單於兵南下,打到漢朝的邊郡,長安不鬆口也得鬆口!

    為讓眾人動身,蘭大當戶大神威,再次刀砍隨員。

    這次不是砍傷就罷,而是當場砍死兩人。眾人這才明白,蘭稽不是說笑,再敢拖著不走,他真會殺入。

    裨小王心懷鬼胎,第一個站出來支持蘭稽,更“忠心”建言,若是漢人不肯放行,憑他們未必能殺出去,不如假意答應漢人的章程,出長安後就快馬加鞭,以防事情有變。

    蘭稽毫不懷疑,拍著裨小王的肩背,大讚他忠心有謀略:“回到草原,見到右賢王,我為你請功!”

    裨小王滿臉激動,用手捶著胸口,向蘭稽大表忠誠。等背過身去,離開蘭稽視線,同幾名匈奴官員交換視線,雙眼放出凶光,滿麵俱是猙獰。

    草原上,趙嘉一行抵達拓跋部的駐地,婉拒拓跋詰入營地的邀請,選在距羌人一裏外紮營。

    在營地建起之後,領隊分出一部分護衛巡邏警戒,帶領餘下掀開蒙布、解開繩索,將車上的貨物卸下部分,展示在羌人眼前。

    商隊攜帶的鹽和糧食裝不滿兩車,但在草原價貴,加上絹帛,傾拓跋部全力也未必能吃下。

    開價的是烏桓商人,鹽糧的價格不是翻番,而是十幾倍的上漲。趙嘉以為自己聽錯,不想對麵的羌人半點不覺得被坑,反而表示這價很合理。

    “郎君莫要覺得奇怪,早年間鹽價更高。有蠻部在草原深處,常年不見商隊,隻能從其他部落手中市鹽,價格還要高上數倍。”

    最重要的是,從商隊手裏換鹽,不用擔心裏麵摻一半的沙子,更不用擔心生意剛剛做完,轉身就被對方拔刀子捅死,連牛羊帶換來的貨物一起搶走。

    匈奴本部對別部這麽幹,別部對蠻部這麽幹,蠻部活不下去反殺,別部忍不下去對本部拔刀,就是又一輪部落仇殺。

    一代代的世仇結下來,想同心協力拱衛單於大帳?

    做夢去吧。

    趙嘉聽得目瞪口呆。

    他終於明白,能將草原統一,讓匈奴各部如臂指使的冒頓有多麽強悍。

    不過子孫不肖,冒頓之後的單於一代不如一代,反倒是漢室連出數代明君。雖說伊稚斜也是個強人,可惜他遇到了漢武帝,想重現匈奴榮光純屬笑話。

    此消彼長,注定漢軍將匈奴各部鏟飛,挨個按到地上摩擦。

    商隊駐紮在拓跋部附近,臨近的羌部6續得到消息。知曉這支漢人商隊有鹽和糧食,都趕著牛羊前來交易。

    和羌人不對付的部落,如高車和氐部,再氣也隻能瞪眼看著。

    這片草場屬於羌人,彼此又有世仇,見麵九成要開打。帶的人不夠,隻能給對方送菜;將部落勇士全帶來,天曉得會不會有別部背後捅刀。

    對於高車人和氐人的怨念,趙嘉暫時無從得知,他正讓烏桓商人代為翻譯,同前來市貨的羌人闡明交易規則,並且言明,他願意用絹交換漢人奴隸。

    “郎君,這麽做不行。”烏桓商人對趙嘉搖頭。

    “不行?”趙嘉皺眉。

    “郎君交給我,我來同他們說。按照草原的規矩辦,不需另外付出絹帛。”

    趙嘉半信半疑,但烏桓商人言之鑿鑿,拍著胸脯保證,又有領隊給他使眼色,終歸點了點頭。

    “郎君心急了。”虎伯走到趙嘉身邊,低聲道。

    趙嘉捏了捏眉心。

    他是關心則亂。

    就在昨日,他看到幾個漢人孩童被拉出羊圈,身上掛著羊尾,被羌人當成練習箭術的靶子。當時他就有種衝動,滅掉這支羌部,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最後是領隊攔住他,指了指6續到來的羌人部落,趙嘉才咬牙沒有動手。

    “我知道這事是我莽撞,虎伯放心,不會了。”

    現在不會,不代表永遠不會。

    趙嘉抬起頭,望向燃起篝火的羌人營地,聽著風中傳來的笑聲,想到被關在羊圈中的婦人和孩童,眼底盡是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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