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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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隊在羌部的草場駐紮數日,  換出去的貨物過五車。

    一些草原商隊聞訊趕來,  高價從趙嘉手中市鹽糧和絹帛,回頭運往草原深處,價格照樣能翻上幾倍。

    趙嘉一直在等烏桓商人的消息,  可惜時間一天天過去,  事情始終沒有著落。就在他的耐性幾乎要告罄時,  烏桓商人終於笑嗬嗬的走上來,給出趙嘉最想要的答案。

    “郎君,  羌部答應了。”

    “答應了?”趙嘉騰地站起身。

    “郎君能給他們帶來鹽和粟,他們願意按照草原的規矩,  贈送一批奴、漢家子,  為郎君放牧牛羊。”

    烏桓商人常年在草原行走,  熟悉各部規矩,  他沒有道出趙嘉的真實意圖,隻言這次商隊市換的牛羊太多,還有一批駱駝,僅憑護衛無法驅趕,需要更多人手。

    從草原上招攬,  領隊和趙嘉都不放心,更願意選擇這些出身漢地的奴隸。

    這番話有一定說服力,拓跋詰未經多少思考,  就答應贈送一批羊奴。他們剛剛屠滅高車部,  壓根不愁羊奴的來源。既然如此,  無妨借此賣個人情,  以期趙嘉下次北上多帶一些鹽糧。

    事情敲定之後,烏桓商人興衝衝來見趙嘉,本以為對方會高興,未料想,趙嘉的興奮僅維持不到兩秒,很快又皺起眉頭。

    “隻有拓跋部?”

    明白趙嘉的意思,烏桓商人頓了一下,解釋道:“郎君,這裏是拓跋部的草場,其他羌部另有駐地。”

    也就是說,想從他們手中要人,要麽跟著一起走,要麽就必須多留一段時日。且不提冬日臨近,羌人是否願意來回跑,貨物交易完不馬上動身離開,反而長時間盤桓不去,難免會惹來懷疑。若是引來匈奴本部,全盤計劃都可能落空。

    “非是我不想幫忙,實在是沒有商隊這麽做,漢人商隊也是一樣。”烏桓商人道。

    “郎君,大局為重。”虎伯沉聲道。

    趙嘉沉吟許久,深吸一口氣,對烏桓商人道:“勞煩,盡量多要一些人。”

    決定做得艱難,趙嘉的聲音都有些沙啞。

    “郎君放心。”

    烏桓商人點頭離去,帶著兩罐醃菜去見拓跋詰。醃菜有鹹味,又能長時間保存,可以做鹽的備用品儲備,在草原上的價值相當不低。

    “拓跋領。”走進帳篷,烏桓商人送上陶罐,言明去而複返的緣由。

    拓跋詰收下禮物,大手一揮,讓帳前勇士帶烏桓商人去羊圈,羊奴隨他挑選。

    “隻要漢人?”

    “隻要漢人。”  烏桓商人道。

    拓跋詰沒有再問,送烏桓商人離開帳篷。轉身看到擺在獸皮前的兩隻陶罐,臉上的笑容變得狡猾,隱隱透出幾分猙獰。

    無論對方的真實目的為何,隻要能給自己帶來好處,一切都不是問題。

    他不會對這支商隊下手,也會警告周圍的羌部,遇到這支商隊必須用牛羊市貨,絕不能玩轉身捅刀子的把戲。

    經過這次蘢城大會,拓跋詰看到匈奴本部的裂痕,被壓下的仇恨開始重燃,野心也隨之滋生。

    在冒頓統一草原之前,匈奴也曾一度衰落。換做幾十年前,秦兵橫掃草原時,誰能想到匈奴王庭會有今日威勢?

    匈奴兵強馬壯,羌人同樣不弱!

    羌部聯合起來,能戰的勇士達到數萬,隻要匈奴現出疲態,未必不能趁勢而起!

    拓跋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更不會被部落中的老人們接納。他們已經被匈奴打怕了,絲毫不敢生出反抗的念頭。

    但他不同。

    不能像匈奴一樣統一草原,但屠滅壓在頭上的本部,占據更廣闊的草場,絕非遙不可及。隻要匈奴內部亂起來,就是羌部的機會!

    拓跋詰像一隻陰險的豺狼,藏在黑暗的角落伺機而動。隻要身邊的猛獸現出疲態。他就會張開嘴,現出滿口利齒,狠狠地咬上去,用力撕扯下一塊肉來。

    “領,那個烏桓人帶走了全部漢奴。”

    部落勇士歸來之後,向拓跋詰稟報烏桓商人的舉動。

    “全部?”

    “全部。”部落勇士點點頭,很是不解,“他連抱不動羊羔的孩子都帶走了。”

    拓跋詰坐到獸皮上,手一揮,隨意道:“帶走就帶走,還有高車奴隸。讓勇士們打起精神,很快寒冬就要來臨,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必須遷到過冬的草場!”

    拓跋部有從高車部搶來的銅錢,可以打造更多兵器,搜尋弱小的部落,劫掠更多牛羊和奴隸。在草原上,隻要兵強馬壯,一切都不需要擔心。

    拓跋詰準備遷移部落時,烏桓商人正帶著婦人和孩童返回商隊駐地。

    在羌人打開羊圈時,裏麵的人壓根不知道會生什麽。聽到烏桓商人的話,反應也顯得有些遲鈍,僅有少數麵露激動和喜意,更多則是表情麻木,似乎對周圍的一切失去反應。

    反倒是不久前被抓來的高車人更加激動,幾個身穿皮袍、身材豐腴的高車婦人大聲叫嚷,兩個還推出懷中的孩童,希望漢家婦人能一起帶走。見對方不予理睬,立刻麵容猙獰,當場破口大罵。

    被罵的婦人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轉過頭,麻木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表情。

    “你的男人殺了我的良人,你用鞭子抽死了我的孩子!讓我帶你的孩子走?說我惡毒沒有良心?”婦人雙眼充血,一字一句道,“你怎麽敢說出口?!”

    “阿母。”一個小姑娘抓住婦人的手。她並非婦人親生,就像其他被掠來的漢人一樣,父母都被殺死,自己被丟進羊圈。不是婦人相護,根本活不到今日。

    婦人深吸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彎腰抱起女童,一步一步走向圈門。起初腳步有些踉蹌,伴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腳下越來越穩,傴僂的背也漸漸挺直,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活氣。

    身後的高車婦人依舊在咒罵,神態近似癲狂。

    可惜沒人理會。

    烏桓商人帶走了拓跋部中所有的漢人奴隸,可全部加起來,數量也沒有過一百。

    離開羌人的部落,進入商隊駐地,看到熟悉的漢家衣冠,聽到熟悉的語言,婦人們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笑容溫和的漢家郎君,遞來散熱氣的蒸餅,婦人和孩童們顧不得說話,兩手抓著用力撕咬,哪怕被噎住也舍不得停下。

    蒸餅吃完,飲下整碗溫水,婦人們攔住孩童,不許他們再吃。

    就像之前趙嘉聽到的,在羊圈中常年吃不飽,若是敞開吃,根本停不下來,會一直吃到將自己撐死。

    “謝郎君活命大恩!”

    帶著女童的婦人伏身在地,趙嘉忙要上前攙起。無奈婦人力氣極大,加上羊皮外的手臂上滿是鞭傷,他根本不敢硬扶。隻是猶豫片刻,更多的婦人帶著孩童向趙嘉行禮。

    “郎君,你得受下。”虎伯站在趙嘉身後,聲音低沉,“否則她們不會安心。”

    趙嘉的喉嚨裏像堵著石塊,眼眶疼。依照虎伯所言,他受下婦人的禮,隨即躬身長揖在地。

    營地中一片寂靜,許久沒有人說話。

    北風呼嘯而過,一聲哽咽打破沉寂,一名婦人流下淚水,抱著孩童大聲痛哭。更多的婦人加入其中,淚中帶笑,無法言語,隻能大叫出聲,宣泄出難以抑製的情緒。

    等到婦人們停住,趙嘉走近兩步,對上幾名臉上掛著淚水、仍掩不去好奇的孩童,笑著將手遞到唇邊,出悠長的哨音。

    棗紅馬噠噠走過來,用大頭蹭著趙嘉的肩膀。

    趙嘉豎起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隨後從馬背解下一隻皮囊,取出之前藏起來的飴糖,分給了在場的孩童。孩童們瞪大雙眼,有些不知所措。直至趙嘉提醒,才將飴糖送進嘴裏,鼓起腮幫,牢牢地閉上嘴巴。

    就在這時,空中意外傳來一聲鳴叫。緊接著,一道暗褐色的身影俯衝而下,扔掉爪上半隻黃羊,落在距趙嘉不遠的木樁上。

    趙嘉愣在當場。

    “阿金?”

    金雕鳴叫一聲,破天荒的飛過來,用嘴咬了一下趙嘉的頭,然後飛回木架上,展開一側翅膀,開始梳理羽毛。

    趙嘉繼續懵。

    傲氣十足的雕兄何時變得如此平易近人?

    聞聲趕來的羌人看到金雕,都是麵露敬畏,看向趙嘉的目光變得截然不同。

    婦人們來回看著趙嘉和金雕,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營地外的羌人用胡語高呼了一聲,隨後更多聲音響起。趙嘉聽不懂,回頭詢問烏桓商人,現後者神情頗為複雜。

    “郎君,他們在說‘勇士’和‘雄壯’。”

    趙嘉表情木。

    勇士?

    雄壯?

    是說他嗎?

    不等趙嘉反應過來,金雕又一次振翅飛起,矯健的身影盤旋在半空,出響亮的鳴叫,羌人的呼聲更高,甚至有幾分狂熱。

    趙嘉抬起頭,望向空中的身影,又看看周圍的羌人,不知該做什麽反應。

    揮揮手,笑一笑?

    ……

    別傻了。

    金雕振動雙翼,很快化作一個黑點,消失在雲層之後。羌人的狂熱慢慢褪去,確認金雕消失不見,才有些不舍地離去。

    自始至終,趙嘉都處於懵圈中。

    本該留在畜場的金雕,怎麽會突然出現在草原上,還帶給自己半頭黃羊?

    羌人的態度更讓他不解。

    烏桓商人語焉不詳,隻說這是部落習俗。趙嘉自己琢磨半晌,認為這可能同羌部的圖騰有關。不過關係到各部文化,估計烏桓商人也隻是知曉大概,想要真正了解,隻能找羌人打聽。

    撇開這段莫名其妙的插曲,趙嘉讓虎伯和季豹從大車上取來短褐,分給在場婦人。護衛們已經騰出幾座帳篷,用來給婦人和孩童休息。

    空間有限,擠肯定會擠一些,不過事急從權,商隊攜帶的帳篷本就不多,大家隻能臨時湊合一下。

    聽趙嘉說明情況,婦人都是麵露愕然,隨即搖頭失笑。

    “郎君說哪裏話,能睡帳篷已是極好。實在沒地方,給我們幾張羊皮,睡在草地上都行!”

    從離開羌部到進入商隊的營地,婦人們終於有了真實感,人不再麻木,眼中有了活氣,渾身上下都有了力氣。

    趙嘉同婦人們一起笑,笑容背後卻帶著一抹苦澀。

    此時此刻,他真實能夠體會到,漢武帝為何窮兵黷武也要北驅匈奴。一切的一切,都能歸結為兩個字:生存!

    不讓漢家百姓活,那你必須去死!

    趙嘉知道自己的想法存在狹隘的一麵,但在走出邊郡,親身經曆草原上的殘酷之後,他切實的想要做些什麽。不隻是為了自己,也不隻是為了親近之人,而是為了這個時代!

    假如武帝朝既能鏟飛匈奴,又不會耗空國庫,曆史是否會生些許不同?

    在趙嘉看來,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受到時代局限,當世人未能想到。不過,他提出的主意再好,也需要提前站到一定高度,才能被他人重視。試問他父不是魏太守賓客,他不是魏悅的手爐兼吉祥物,還能平安走到今日?恐怕早就滅於張通之手。

    說穿了,現實很殘酷,但隻有麵對殘酷才能成長。

    趙嘉立誌向上攀登,就必須直麵這種殘酷,逼迫自己在困境中跋涉,直至斬斷一切荊棘,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婦人們恢複力氣,主動承擔起照顧牛羊的活。

    曾在高車部的婦人和孩童專門喂養駱駝,搜集駱駝最喜的飼料。有婦人告訴趙嘉,駱駝像馬匹一樣,可以有不同的用途。

    “多數可以騎乘,也可以馱運貨物。這幾頭可為騎兵坐騎。”一名婦人道。

    “作戰?”趙嘉麵露詫異。

    “我見過高車人用駱駝作戰,在蘢城時,有強大的別部擁有幾千騎,能戰同等數量的匈奴人。”

    婦人們被關在羊圈,不意味著消息斷絕。

    事實上,她們知道得極多,一些在她們看來稀鬆平常的小事,於趙嘉而言卻是極其重要,更不用說曾和匈奴麵對麵的領隊和護衛。

    “駱駝騎兵?”趙嘉走到簡單搭起的圍欄邊,看著大眼睛長睫毛、頗具萌態的雙峰駱駝,實在難以想象這些家夥戰場衝鋒,甚至彼此撕咬會是什麽情形。

    由於趕來的草原商隊越來越多,趙嘉帶來的貨物即將告罄,隊伍仍停留在羌部附近,始終沒能繼續深入草原。

    趙嘉詢問領隊,後者認為此次已經大有斬獲。天氣日寒,不妨將餘下貨物市完,盡早啟程折返。

    “貨將市盡,再向前恐惹來猜疑。”

    若是貨物多到賣不完,繼續向前走很正常。明明貨物沒剩多少,還要帶著大批的牛羊往草原深處冒險,怎麽看都有點不合常理。引起胡人懷疑不說,還可能招來賊盜,到頭來得不償失。

    “既如此,絹布市完就啟程。”

    趙嘉和領隊的決定宣於商隊眾人,很快草原商人也得知消息,彼此競價,最後一車絹近乎賣出天價。

    知曉趙嘉要啟程,婦人們夜間突然行動,在帳篷中勒死兩個因犯錯被丟入羊圈的彩衣奴婢。

    趙嘉聞訊趕來,看到放在帳篷前的屍體,疑惑的看向為的幾名婦人。

    “郎君,她們流著漢血,卻早自認為胡種,不能帶她們回邊郡。”婦人沉聲道。

    商隊留在羌人的草場,留著她們還能當做勞力。加上有婦人們看著,自然不怕出亂子。但是,帶她們回邊郡,難保不會成為胡人的奸細。婦人知曉趙嘉不好動手,商量之後,決定自己來。就算事情傳出,也可當做彼此有怨,牽扯不到旁人身上,羌人更不會心生猜疑。

    知曉事情經過,趙嘉意識到自己的確不夠謹慎,下次再從部落換人,需得仔細甄別,避免真被混入奸細。

    兩個彩衣奴婢的死並未引起任何波瀾。見到商隊送出的屍體,羌人僅是探頭看了兩眼,很快失去興趣。

    最後幾匹絹市完,商隊準備拔營啟程。拓跋詰親自來送,目光落在趙嘉身上,笑著想伸手拍他的肩,被魏同一把擋開。

    拓跋詰收回手,倒也不在意,轉而詢問趙嘉何時再北上。

    “至少要到雪融之後。”趙嘉笑道。

    拓跋詰有些遺憾,但也知曉大雪的厲害,沒有多說什麽。一路送出數裏,請趙嘉明歲一定再來,並言他們會在附近的草場遊牧。

    “拓跋領放心,嘉必定再至!”趙嘉騎在馬上,笑容真摯親切。

    目送商隊離去,拓跋詰莫名覺得,趙嘉的話中似乎有些不一樣的味道。回頭一想,又覺得是自己多心,當下撇開此事,揚鞭馳回部落,準備在風更冷前拔營,舉部遷往過冬的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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