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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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裏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
林江琬望著帳子發呆。
三姑娘以前到底是何等作天作地,才能讓她說一句“我不是你們三姑娘”都沒人信……
看鳳喜剛才的表情,她就知道再努力解釋也沒用。
無論給出多少理由,恐怕在侯府人的眼中,隻會有兩個結果。
要麽,她是三姑娘。
要麽,她是腦袋壞掉的三姑娘。
非要在這兩者選其一,她現在自身難保,還是老老實實當個腦袋正常的三姑娘為好。
而且,她現在也不敢出侯府去——連累了這一院子下人不說,她勢單力薄,身上連半兩銀子都無,又是一身病痛,若萬一再叫姨母表哥那對畜生瞧見,豈不是要再死一回?
就這麽成了三姑娘,雖說仍有許多顧慮,但再多的顧慮也不及小命要緊。
她這邊剛打定主意,就聽外頭一陣熙攘。
其中夾雜著一個年邁慈和的聲音,帶著十分焦急:“琬琬!我苦命的孫兒啊!”
“老夫人您慢著點,當心腳下。”旁邊還有好幾個稍微年輕些的聲音陪著,聲音由遠及近,風一般,轉眼已經到了廊下。
鳳喜的聲音也在其中,想來是還沒走遠就碰上了:“回老夫人,三姑娘醒了,奴婢正要去給您回話。”
“不長眼的奴才,我們人都到這兒了,還用等你回話?”老夫人身邊一個頗為厲害的女子聲音斥責了一句。
隻聽外頭“噗通”一聲,又是膝蓋著地。
林江琬摸摸鼻子,看來今晚她這個主子得給鳳喜調個藥膏當見麵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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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湧進來的時候,就沒看見鳳喜的身影了。
隨著馥鬱的脂粉花香刮過,她的床邊很快被衣香鬢影團團圍住。
左邊梅花香,是個一身銀紅緞半袖頭戴赤金八寶釵的,右邊蓮花香,是個一身寶綠攢珠長裙頭戴翡翠簪的,後麵還跟著兩個年紀稍輕的,同樣一身眼花繚亂的富貴裝扮……
這麽多人,她一個都叫不出。
不過即便對來人一無所知,還是能認出中間那位一頭銀發年長的,必是鳳喜口中的老夫人。
不光是因為她年邁,更是因為她望著自己,神情中那種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的殷切關心,是極好辨認的。
林江琬迎上這種目光,再硬的心腸也說不出“我不是三姑娘”這種話。
心中微歎一聲,便努力回憶著父親曾提到過的大家禮數,從床上掙紮起身,態度恭順,垂著眼行禮。
“孫女給祖母請安,讓祖母憂心,是孫女不孝。”
她本以為,行禮這事所有人都一個樣,怎麽也不會出錯。
誰知禮行到一半,就發覺氣氛有些不對。
隨著她這一禮,屋子裏瞬間靜了,靜的落針可聞。
第一次麵對這麽多生人,她已經很慌了,現在更是背後微微滲出一層冷汗。
是說錯什麽了?還是叫錯了人?
這下可好,一時連頭都不敢抬,不由暗惱自己剛才沒多問鳳喜幾句。
“琬琬,你……你這是?”
老夫人凝著眉頭看向她。
病容蒼白,比從前稍顯瘦弱,但明明是她的心肝寶貝三姑娘沒錯。
可是,怎麽舉止這麽嚇人呢?
她和眾媳婦方才正在正院裏,想讓侯爺再給北疆去信。
老國公手上有一本已故林太醫的奇方,之前快馬送信去求,原本是打算給她這個老太婆用的,但她一把年紀,早就不在乎有幾天好活,救治琬琬的性命才最緊要。
幾人正商議,就聽聞有個三姑娘院子裏末等丫頭進門回稟說三姑娘醒了,還拉著鳳喜說話。
她頓時激動萬分,這就帶了一群人直衝過來。
要不是怕姑娘剛醒來不方便,外頭那些叔伯子侄兄弟們,也要過來探一探她的。
她們來之前,已經做好了被琬琬哭鬧不休的準備,侯府上下都知道,琬琬的脾氣就像火上爆碳一樣,別說哭鬧了,就是長輩麵前動手摔摔砸砸,也是常見。
可眼前這……
半晌,她才上前托起林江琬的手,驚疑不定地問了一句:“你從前從不對我行禮……這般生分,可是在怪祖母?”
林江琬聽了老夫人的話,冷汗又多了一層。
三姑娘居然從不行禮?
老夫人剛才說,行禮是為生分,若要不生分,那大概就是在長輩麵前表現得親昵嬌憨了?
撒嬌什麽的她極不擅長,不過都到了這個時候了,硬著頭皮也得上……
“祖母,你就別打趣孫女了,”她眼一閉心一橫,上去抱住老夫人的手臂,將沙啞的聲音盡量弄得甜膩一些,嗔道:“孫女哪能跟您生分呢?孫女行禮,隻是想讓您放心,您瞧,我這不是已經沒事了……”
屋子裏頓時更靜了。
靜得林江琬一瞬間都聽見了外頭的鳥叫和自己的呼吸聲,連那些花朵脂粉的香氣都要凝固了一般。
老夫人先是被她恭敬的行禮弄懵了,又被她一連串的撒嬌嚇得頭皮發麻。
手臂被她拉著,更僵硬的像跟木頭,想了半天,跟媳婦們互相用眼神交流,心道要不要遞給她幾個花瓶讓她砸一砸,也好找到大病初愈死而後生的感覺?
所有人都看著她,神色百轉千回,嘴唇張開又合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林江琬肩膀一跨,徹底泄氣。
又弄錯了。
三姑娘從前到底是個什麽樣!?
她是真沒辦法,索性鬆了手,自暴自棄癱回床上。
這一癱,老夫人適應多了,坐在她床邊拉著她的手,一臉心痛:“琬琬,不嫁便不嫁吧!祖母豁出性命,你爹也豁出爵位,再填上咱們侯府多年積攢的銀子,等小郡王到了,咱們就跟國公爺退了這門親……你既不願,咱們說什麽也要護住你的。往後你萬萬別在做這樣的傻事,也不用這麽苦……”
老夫人話音一落,身旁的梅花味夫人和蓮花味夫人都上前來勸說,左一句又一句,都願意拿出自己的嫁妝銀子去賠給國公府。
眼神還十分期待地看著林江琬,仿佛她不發一通脾氣,天都要塌了。
林江琬被她們吵得頭疼,又覺得這顛倒她見識的場麵真真好笑。
可咧了咧嘴角,還沒笑出來,眼睛就先酸得難受了。
眼淚倏地滑落。
她使勁轉著眼珠子四處看,可怎麽也止不住。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
就是心裏一陣一陣委屈。
多年前,父親被刑部定案抄斬,丟下她和母親,母親相思成疾一病不起,當時她隻想著如何安慰母親,來不及哭。
沒過多久,母親一根白綾隨父親去了,丟下她一人,街裏惡霸要占她的房子,當時她急忙收拾細軟投奔姨母,也來不及哭。
再後來,就是姨母表哥算計她做妾,將她打得昏死扔進江裏,醒來人生地不熟,又剩下她一人……
其實,她也不過同三姑娘一樣的年紀,又能承受多少?
一把淚忍了多年,忍到現在見了這位老人家卻終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見她哭了,先是一愣,連忙將她撈進懷裏,又急又溫柔地拍著她的背,一陣“心肝寶貝”地安撫她。
林江琬緊緊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這麽多年都過去了,要是沒人哄她,她這性子,一個人哼哼兩聲也就好了。
可被人這麽哄著,她的眼淚卻越流越多。
她隻能把頭抵在老夫人胸前,雙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襟,讓自己看上去不要那麽狼狽。
老夫人心都要碎了。
懷裏孫女瘦得皮包骨頭,緊繃著身子硬是不哭出聲。
以前旁人都說自己這個孫女被寵壞了,眼底隻知自己,從不顧念別人,也說侯府早晚有一點會被她的自私禍害。
可看她這樣,分明是怕自己跟著難受,才忍著。
可見旁人說的都不對。
她的孫女行止雖然驕縱了些,心腸其實是頂好的。
“琬琬不哭,等明日,給你備上軟轎,讓你幾位伯母陪著你到光明寺上個香,求佛祖保佑我們琬琬,回來之後一切就平平安安的了……”
老夫人的話,像是溫柔的歌謠,又像是悠遠的祝禱。
林江琬卻知道,明日就是那位凶神惡煞的小郡王進城的日子。
老夫人這是要她避出去。
她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反握住老夫人的手:“我不走,我要跟祖母一起。”
這哭都哭了,祖母也喊了,怎麽好意思有禍事就先逃?
老夫人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欣慰之色,又故意板起臉來嚇她:“你不怕了?”
說到怕,林江琬心底也是發怵。
她不知三姑娘到底聽說了什麽,也不知小郡王何等粗鄙醜陋,才會讓三姑娘怕成那樣。
但現在是她說了算。
她啞著嗓子,固執道:“反正您別讓他們準備了,我哪裏都不去。”
這話是說到大家心裏了,幾位伯母嬸娘互相交換了神色,都連連點頭,順著她的話勸老夫人。
“琬琬長大懂事了。”
“侯府上下忙得一團亂,這時候還要準備去寺裏祈福,不單我們,下人也都實在分身乏術。”
“況且明日小郡王就進城,人家是衝著琬琬來的,這專程把人送去寺裏,傳到他耳朵裏可是不好。”
大家說得有理,老夫人見她又堅持,終於不再多說。
隻是這樣一來,不但老夫人,就連那幾位香噴噴的伯母嬸娘,看著她的眼神也比之前又更多了許多慈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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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似是身子有恙,坐了一會就體力不支,被一位嬸娘請回正院了。
剩下的嬸娘又是喊了大夫進來給她看診,又命廚房準備容易克化的飯菜,又是對鳳喜一番敲打,讓鳳喜好生伺候。
等這一套忙完,天色都晚了。
大夫說她沒大礙了,隻需要好生將養,大家這才紛紛告辭離去。
林江琬趁眾人不注意,讓大夫多要開了幾味藥材的方子,等人都走了,就招了鳳喜進屋。
鳳喜在外頭跪得腿都瘸了,這邊還要照顧姑娘的藥。
整個人憔悴得猶如霜打黃花,誰見誰憐。
“這一貼藥你熬好之後,拿去敷膝蓋。”林江琬一指桌上的藥包。
鳳喜一愣,這才發現除了姑娘的藥,旁邊還有一副小包。
看著她見鬼的神情,林江琬解釋:“江中枯枝碎石不少,我身上也有傷,就問大夫多要了一副治跌打的,你放心用。”
鳳喜拿起藥,捂在胸口,眼神又是感激又是懷疑:“姑娘恩德,奴婢無以為報……”
林江琬不好意思:“也不是白給你的……”
鳳喜一臉“果然”,垂頭喪氣:“聽憑姑娘吩咐。”
其實就是不給藥,三姑娘的話她也不能不聽。
林江琬不再客氣,換上嚴肅神情:“第一件,我投水之前,身上有個荷包,裏頭裝了極重要的東西,你叫尋我的下人先別撤回,務必把荷包找回來。”
這事辦好,興許還能撈回三姑娘的屍首。
至於那時她該如何,一切聽憑天意。
“這第二件,我記得你許的那戶人家,家裏似乎有人行醫,你去問問,要是有沒用的醫書器具,拿來給我瞧瞧,我拿銀子跟他們換。”
姨母表哥的賬可以先不算,但父親的遺物和她的東西是必須要討回來的。
有鳳喜這層關係,辦這事倒是不難。
還有第三件事。
三件事情,最為重要的就是這一件——那個小郡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現在不知己也不知彼,不管侯府如何應對,她這邊總要先想出個章程。
“第三件,明日我要偷偷溜去看看那個小郡王,你把這院子給我管好,不許走漏半點風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