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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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換裝!”
雄渾低沉的聲音,夾著江麵冰冷的風,在黑夜中低低回蕩。
陸承霆一聲令下,沙鷗塢上,十二名身穿玄黑鐵架的護衛齊齊應“是”。
眾人利索的卸甲,將通身黑衣換下,著黃櫨色的缺胯袍,又將黑甲換做一團和氣的藤甲。
伸手不見五指的江邊,這才終於顯出了一個個高大的身影。
長風點燃手上的火折子,挨個照過去,咧著一口白牙:“郡王,當真要屬下們穿成這樣?”
京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郡王府十二鐵騎,向來隻著玄衣黑甲。
誰能想到,到了汝城地界,為了一個小小宣平侯女兒,竟還要換一副亮堂的新麵貌示人。
不過,換上這一身,盔甲上的血腥味聞不到了,到真是一團和氣。
除親衛長風之外,其餘十一人也覺得頗為新鮮。
幾人扯著衣領,你看我我看你,一張張臉因為平日裏很少會笑,此時要呲出一口白牙,彎著眼睛,簡直異常猙獰。
陸承霆沒有回答,臉色卻陰沉得實在可以。
要不是因為事關重大,必須得一探宣平侯府虛實,聖上又特意囑托不得打草驚蛇,誰有空想起那樁莫名婚約?
他在京裏名聲雖差,哭著喊著要嫁他的女人也多得是。
哪曾想到了汝城地界,居然要他和屬下們換了衣服夾起尾巴裝良善,否則將女兒家嚇得再投了水,他要如何交代?
看著小郡王陰沉的麵色,眾親衛的牙更白了。
半月前,眾人此行,其實是因為宮中截獲一封國公爺從北疆發往宣平侯府的書信。
而信中內容又十分隱晦,無人能懂。
國公爺身領重兵戍守北疆,年年打仗,年年都有人說他要反。
而宣平侯曾官拜兵部,與國公爺一文一武乃是大曆雙擎,多年前還是先皇在時,不知什麽緣故,主動繳了權,問先皇討了個外姓候的封賞,拉家帶口南下在汝城建府常住下來,從此徹底不理社稷朝堂之事。
兩人除了從前定下小郡王和三姑娘的兒女親事之外,避嫌一般再無來往,這忽然一封神神秘秘的書信,要說隻是閑話家常,還真沒人信。
右相大人便在聖上麵前進言,一口咬定這回是真的要反了。
聖上不信國公爺,卻信這個從小被國公爺扔在京城獨自長大的小郡王。
於是郡王奉命南下汝城,借著婚事秘查侯府。
卻不想,那侯府三姑娘怕他怕的,居然投湖自盡了!
雖沒死成,但說起來也是一樁“美談佳話”。
在這他們些人眼裏,造反哪有這事稀奇。
眼看眾人又忍不住想笑,陸承霆冷哼打斷:“給侯府的禮可備好了?”
長風知道郡王不想再看大家猙獰的笑臉,連忙上前,一指角落裏兩口木箱:“都備下了,金銀玉器,書畫古玩,一應俱全——隻是……”
“有話就說。”陸承霆鎖眉不耐煩道。
長風繃著嘴角,想笑又不敢:“隻是三姑娘剛撈上來,據說身子比先前更弱,要不要拿這些財物去換些補身子的人參鹿茸,方顯誠意?”
陸承霆一記眼刀,讓長風閉了嘴。
那等膽小如鼠的女流之輩,也配他費這周章。
又不是真要娶她。
長風立刻縮了縮脖子,換了話題:“對了郡王,還有一事,你讓屬下去買那女郎中手上的金瘡藥,屬下去打探了一下,她家有個婦人說她去往鄉下了,一時不會回來,家裏剩了幾盒子分不清是什麽的藥材,都願意賣給咱們,但屬下瞧著那婦人一臉奸猾,便沒理睬。”
聽見這個,陸承霆正要出發的腳步微微一頓。
目光斜向自己的肩膀。
肩甲下的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當日遇襲事發突然,許娘子怕城中其他醫藥鋪子早有埋伏,遂打聽了個走街串巷不起眼的女郎中,又因女郎中年輕,故允她帶了麵紗前來。
本以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沒曾想女郎中醫術手段比宮裏太醫還中用些。
想起那日,年紀不大的姑娘,粗布覆麵,隻露一對大眼,盯著自己肩頭的血肉橫飛麵不改色,還嫌一旁幹瞪眼的十二鐵騎擋了燭光看不清傷口,揮手攆雜狗似的讓他們躲開點。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日自己若真要娶親,這樣膽識的女子,還差不多……
“著空再去打探,她手上的藥非同一般,能討來方子最好。”
說完這一句,眼看著天也快亮了,陸承霆一揮手不再廢話:“過江!”
-
宣平侯府一早就忙了起來。
府中換下陳舊的事物,掃盡灰塵浮土,甚至將花草樹木的枯枝都剪了。
按說這是有大喜事的樣子,可每個人都緊閉著嘴,心事重重。
卯時剛過,老夫人就在常媽媽的攙扶下,閉著眼在正廳中走來走去,手上佛珠不斷轉著,時不時還雙手合十朝著四麵一通默念。
這樣走著念著,終於等來了消息。
“回老夫人,郡王進城朝咱們侯府來了。侯爺已經帶人在外迎接。”
老夫人閉著眼皺著眉,尚沒想好如何吩咐,踟躕著走了兩圈,外頭又傳來一道回稟。
“老夫人,郡王人馬已經到了門口,正下馬與侯爺見禮了。”
這麽快?
老夫人猛地睜開眼:“人馬?難道還帶了不少仆役?”
來回事的婢子捂著心頭,腦袋被那一陣一陣的馬蹄聲震得嗡嗡直響:“沒瞧見家仆,倒是帶了護衛——整整十二騎,隻是並非玄衣黑甲,不知是不是京中傳聞的那十二騎,奴婢這心裏……”
老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可瞧見與侯爺見的什麽禮?”
要是執晚輩禮,退婚的事還好說……
“是,是平禮。”婢子一臉為難,心道哪有什麽禮,拱了拱手,馬鞭子朝身後一扔就進來了。
連同那十二騎也沒客氣,烏央烏央都跟了進來。
她就隻來得及遠遠瞧了一眼,小郡王身量高大健碩看著小山一般,一身紅衣銀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人不敢直視,侯爺也是武將出身,卻端的被甩在身後。
老夫人身子朝後一跌,常媽媽眼疾手快連忙扶住:“早聽聞小郡王桀驁,不知禮數也不代表什麽,侯爺那邊好好商量,未必不行。”
話是這麽說,老夫人的臉色還是一片慘白。
昨夜因這事根本沒睡安穩,今晨又起得早,此時這一報連一報,聽起來皆不順心,這油盡燈枯的身子也撐不住了。
她恨不能親自去外院看看,但喘了兩喘,終於是眼前發黑,不得不在常媽媽的攙扶下,尋椅子坐了。
廳內正焦灼著,門口忽多了個俏生生的身影。
老夫人抬頭一看,自己的寶貝孫女不知何時就立在外頭。
也不知剛才那幾句回稟,三姑娘聽去了沒有,常媽媽趕緊上前招呼:“三姑娘身子未愈,怎麽這時候過來。”
林江琬見終於輪到了自己,趕緊帶著笑意迎進去:“我無礙,就是來陪著祖母的。”
說罷,進屋就著常媽媽的手,攙扶著老夫人:“祖母可用飯了?賞孫女一道用飯吧。”
林江琬的聲音還有些啞,但到底是小女兒家,一句話說出就讓人心底一軟。
尤其她又是這事的正主。
說到底,非要退婚還不是因為怕她又尋短見。
就算眼下不尋,萬一婚事成了,嫁過去又尋,那也不行。
所以,與其到時候得罪郡王得罪國公爺,不如早早退了,賠禮賠罪賠錢,總好過親家做成仇人。
現下她臉上都看不出焦急,其餘的人的心,也就跟著緩了一緩。
“備飯吧。”老夫人的手被孫女握著,仿佛終於找到主心骨,她沉吟一刻:“遣人去外院看看,小郡王一行人想來也沒用飯,也趕緊打聽他們愛吃什麽,務必要招待妥當。”
這樣吩咐下去,大家仿佛都找到的方向,臉上的表情也好看多了。
備飯的功夫,林江琬卻轉著眼珠子想事情。
她又搞錯了。
本以為小郡王來了之後,會先來拜見長輩,她來祖母這裏,正好可以遇上。
不想這高門大戶規矩不同,外男也許是不進內院的。
這麽一來,吃完飯她還得設法去外院碰碰運氣。
不過,這一趟也不算白來,她一進門就瞧見老夫人麵色極差,剛剛扶著她的手時,她順勢探了探老夫人的脈象。
這一探才知道,老夫人的身子,比她這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險些死了的人還不如。
三姑娘和自己這麽前後折騰,老人家哪裏經得住?
她的心裏一陣不安,便借著進內室洗手的功夫,瞄見桌上紙筆,快速寫了個方子,吹幹又揉了揉捏在袖中。
等吃飯的時候,她便把這方子掏出來遞給常媽媽:“常媽媽,上次大夫替我瞧病的時候,我讓他也給祖母開了個方子,你拿著去抓藥,祖母的身子不能耽擱了。”
林江琬急著去外院,擱下方子就行禮告退。
反倒是常媽媽和老夫人,兩人被她這舉止驚得都忘了小郡王那回事兒了。
待她走後,兩人對著方子看了又看。
方子上的字跡清秀飄逸,雖然看不懂是什麽意思,藥材名稱也頗為奇怪,但並不是三姑娘那手鬼畫符一般的醜字,看來真是找大夫寫的。
三姑娘什麽時候這麽有心了。
老夫人滿足地歎息一聲,隻覺自己真沒白疼這個孫女,她的病前後請了多少名醫,都說是藥石無靈的,但孫女懂事貼心,讓她覺得哪怕登時就這麽去了,也能安心。
這方子她沒當一回事,但孫女的孝心卻彌足珍貴。
老夫人對常媽媽點點頭,常媽媽便將方子仔細收好。
心想著等大夫再登門,不妨就按這方子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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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老夫人的屋,林江琬領著鳳喜,一路急匆匆朝外院走去。
路過花園裏的荷花池,果然像鳳喜說的那樣,為了撈她,荷葉全都連根拔起,池底的淤泥在岸邊堆成一座座小山,讓人不忍直視。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走過,很快就過了二門,七拐八拐地到了侯爺的書房之外。
侯府內外分割,原本二門處是有人守著的,而外院也常有小廝男仆走來走去。
但是今天為了迎接小郡王,大家都很忙。
這就讓林江琬鑽了空子,居然真被她摸到書房外頭——與正在待客的宣平侯爺不過一牆之隔。
她拉著鳳喜,找了顆花樹後頭掩了身形,囑咐鳳喜盯著四周動靜,自己則是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牆內傳來兩個男人的說話聲,可見書房的門應該是開著的,並沒避諱旁人。
可牆太厚了,她臉都扁了,也聽不清裏頭到底在說什麽。
但要就這麽回去,她又不甘心。
望了望身邊的花樹,林江琬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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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之內,宣平侯李勳正坐上首。
小郡王陸承霆在他右手客座坐著,腳下的地毯上,擺著兩口開了封的大箱子。
正是長風準備的那兩箱——裏頭金銀珠翠,橫豎亂擺,還有些古玩字畫之類塞了個滿滿當當,晃得人眼花繚亂。
這禮重的非比尋常。粗略一算,折成金銀也夠買不少大宅肥田了。
千裏迢迢奉上,足可見上門之人的誠意。
可此時李勳的眼神,卻不在箱子之上。
他低頭啜了一口茶水,暗自沉吟。
除去自己女兒不懂事的胡鬧之外,他作為侯府之主,也覺得這婚事是萬萬不能結的。
老國公戍守北疆,不知被人參了多少本擁兵自重。
小郡王雖然早就獨自在京中立府,又深得聖上器重,但到底還是國公爺的玄孫。
現在要是再跟國公爺綁在一處,他豈不是又踏進了那水深火熱的是非之中。
按說這道理老國公也應該懂,兩人多年不聯係,就是存了一種老死不相往來的默契,以前說過的兒孫婚事,自然也不提了。
可偏這時候小郡王卻自己來了。
難道是奉了聖上之意?
李勳一時參不透。
參不透,就隻能咬緊牙不答應,好在自己那不爭氣的女兒這回投水倒是投的很有骨氣,成了他的一個好借口。
“賢侄的意思我明白,不說侯府如今遠離朝廷,我這閑散的外姓候連爵位都不能承襲子孫,單單說我那女兒,實在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這不是剛從湖裏救起,就剩了半口氣了,實在是福薄,福薄呀!按說這樣不懂事的女兒就該活活打死,可我這做父親的,又到底舍不得……小郡王如今可是前途無量,要什麽樣的千金貴女沒有?”
言下之意,一方麵是配不上,另一方麵,人家女兒為了這事,都要死了,你怎麽忍心再逼?
陸承霆將茶盞一放,在手幾子上磕出重重一聲。
本來就配不上,還用他說?
他今天來,又是送禮又是換衣服,裝得一副“好賢侄”模樣,是為了在這侯府先住下來。
侯府的水有多深他不知道,但要是能一直住到三姑娘及笄禮的時候,再深的水他也能摸清楚了。
可是。
沒想到這宣平侯居然對他這樣防備,連飯都沒備,上來就是一口回絕,看著這樣子,是打算讓他就這麽抱著禮物打道回府?
這就杠上了。
他要留下,但要是沒個合適的理由硬強留下,隻怕會讓這狡猾的侯爺更生警惕。
到時候想查也查不出了。
宣平侯心中糾結,他心裏又何嚐不是。
陸承霆正糾結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細小的動靜。
他自幼習武,耳力精與常人,一聽就覺得這動靜不大對。
順著敞開的書房門看出去,一眼就瞧見書房外牆頭上,多了幾枝嬌豔的桃花。
寒冬臘月可不是桃花季節,再定睛一看,果然,那幾枝桃花是生在一個漂亮的腦袋頂上的。
此時腦袋搖搖晃晃,像是在努力維持,而牆的那一端,還有個顫抖的聲音在小聲哭求:“三姑娘,你快下來吧,奴婢好害怕……”
陸承霆頓時笑了。
他端起茶水,豪飲了一口,對宣平侯指指牆頭:“侯爺,依我說,你這女兒,嘴上說不要,行止上倒是很誠實,知道我大老遠跑一趟不容易,特地來看我——不如我就先住下吧,至於其他的,咱們慢慢商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