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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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仆從進了大阿哥住的小院, 卻見院中由遠及近擺了幾個草靶,胤褆正帶著八阿哥往院子中間站了,逐一試驗桌上的火銃。

    見來人在門口駐足,一臉為難,胤禩便主動拱手道:“時辰差不多了,大哥,我先回去歇晌。”

    胤褆卻抬手阻止了他,衝門口那人道:“有話就說, 這裏沒有外人。”

    “是。大爺八爺, 奴才親眼見裕親王黑著臉從鑒淵齋出來, 如今太子又把四爺叫過去了。”

    “知道了, 下去。”胤褆臉上浮起笑容。裕親王跟他多有不合,那天八阿哥報信, 他查到裕親王跟永和宮一係的人合夥在莊子裏種植番麥。

    這番麥有什麽好神神秘秘的?胤褆百思不得其解,這老狐狸又滑不溜手,且防著他呢!胤褆的人多方打探, 始終得不到準確的消息。

    不願眼睜睜看著裕親王立下大功, 官複原職,胤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把消息捅給了皇太子。他在心裏冷笑,你瞞得過我,有本事也瞞著太子呀!老四也不是個安分的, 正好由著他們兩邊爭功結怨。

    胤褆非常滿意自己的計謀, 他臉上堆起笑容, 親密地攬了八阿哥在身邊:“好兄弟,虧得你敏銳。咱們這位皇伯父機靈著呢,可惜就是沒養個好兒子。”又道:“天主教那幫燒白蠟燭的洋鬼子近日進了些新鮮玩意兒來,我都給你留著呢,隨便挑。”

    他說著拉了胤禩往庫房裏去,果然滿滿三個大紅漆箱子盛滿了西洋物件。胤褆喜歡的無非是些阿拉伯人的彎刀之類的玩意,倒無甚稀奇。

    胤禩客氣兩句,隨意撿了兩件在手裏,卻見箱子裏有一盒七八個拇指大的玻璃小瓶,盛著各色透明的液體,整整齊齊擺在法蘭西絨布裏,端的好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拿了在手裏端詳,聞到一股幽幽的香氣。

    胤褆見了皺眉道:“那是西洋人的香水,好像叫什麽‘臘文德’?怪模怪樣的娘們兒玩意,你竟喜歡這個?哦,定是給良額娘討的?”說著揉了一把他的額頭,笑道:“你倒孝順,來人,好生收起來,送到八爺屋裏。”

    胤禩道了謝,罕見地露出幾分笑容。

    另一邊,胤禛正站在鑒淵齋正房門口的影壁外,等候太子召見。他已經站了小半個時辰了,無聊之下對著那個巨大的魚缸發起了呆。

    那是個足有一丈寬的圓形青石魚缸,通體雕刻魚戲蓮花的圖案。奇特的是,石缸內部一半漆成純黑,一半漆成純白;中間用曲麵透明玻璃隔開,剛好成個太極八卦的模樣。黑部養著一條拳頭大小的白魚,白部養著一條同樣體積的黑魚。巨大的魚缸裏別無他物,空蕩蕩的分外詭異。

    連那影壁和旁邊的石桌上也分別雕刻著《易經》和占星圖,胤禛不由在心裏嘀咕,二哥幾時對這些星圖卦象有了研究?

    “怎樣?這個院子是孤才叫他們收拾出來的,四弟看著可喜歡?”太子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他身側,負手而立,淡淡地問。

    胤禛猛地回過神來,趕緊退後兩步行禮:“臣弟給太子請安。”

    “起來。”胤礽平淡地叫了起。

    胤禛這才發現,院子裏隻剩下了他們二人,不由心下一沉。太子卻固執地追問:“你還沒回答孤的問題。”

    “臣弟不懂這些,不知該作何評價。”

    胤礽忽的一笑:“你倒實誠。這話孤問過許多人,他們也都不懂,可都會在後麵加一句‘但您的東西,必然是最好的’。”

    胤禛勉強回道:“這話也是實情。”

    “易理推算之術高深莫測,晦澀難通。你年紀小,自然沒有閑心去研究這個。”胤礽臉上笑容加深,“但是孤最近得了一件東西,卻是簡單易懂,你見了必定有興趣。”

    胤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石桌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托盤,上麵蓋著黃緞子,便知重頭戲來了。他拱手道:“願聞其詳。”

    皇太子抬抬下巴。胤禛過去掀了那緞子,隻見底下一個紅漆托盤上放著張脆弱發黃的紙條。隻是一張再平常不過的抄寫紙,寫著寥寥數行字。

    隻一眼,胤禛就瞧出,這絕不是太子的筆跡,再細細一瞧,他的呼吸陡然加重,心跳的聲音清晰可聞,心下轉過千百種念頭,最終都化為驚懼的汗水從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中狂湧出來。

    “這......殿下恕罪,臣弟不懂。”

    “你當時還小,不懂也是常理。”胤礽仍是一副閑雲野鶴般悠閑的模樣,仿佛像說晚膳用哪道菜一般平淡地說:“大約在康熙二十二年左右,皇阿瑪找了當時拈花寺高僧給兄弟們算八字,隻算到老六就停了下來,要殺了那和尚。那和尚也是有些靈通,自己先坐化了。”

    “更奇的是,皇阿瑪這樣一個英明果斷的人,最後卻改了主意。不僅沒有繼續追究,反而給拈花寺撥了一大筆銀子,重塑佛祖金身,還將那和尚的舍利子收到宮裏來妥善保管。不知四弟有何看法?”

    胤禛急得連敬語都忘了:“這樣荒謬的傳言,太子也肯相信嗎?臣弟願以性命擔保,老六資質愚鈍,絕無可能擔當這樣的大任。”

    “瞧你急的。孤若肯信,這字條也到不了你手上。”胤礽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撐開手上的竹扇不緊不慢地搖著,“這字條是當年梁九功寫給索額圖的東西,索額圖又轉到孤的手上。”

    “什麽人盼著孤跟兄弟們勢不兩立?你的養母佟皇貴妃為什麽好端端的要去害老六?當時你額娘身邊還隻有老六一個孩子,若沒了他,德妃豈不是更有理由把你接回身邊?”

    胤禛雙手握拳,猛地抬頭看他:“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胤礽冷冷一笑:“他們是什麽人?世上唯恐天下不亂者,當屬閹人、外戚和女人,可咱們都是姓愛新覺羅的。”

    胤禛大為震動,既為太子的氣度所感,又被他用情勢所迫——太子連索額圖勾結梁九功傳遞皇阿瑪言行這樣的私密事情都說出來了。他今天若不明確表態,如何走得出這鑒淵齋?他一時心亂如麻,隻得跪下來拜道:“殿下高義,臣弟願效犬馬之勞。”

    “起來。那番麥一事,本來是你做了件好事,何必要分功給裕親王。孤明日就替你上書向皇阿瑪請功。你額娘年紀大了,也該是時候讓她頤養天年,此事不必向她提及,你知道分寸。”

    “是。”胤禛艱難地應道,神思恍惚地出了鑒淵齋,涼風一吹,背脊上涼意躥起。回頭再往那黑油大門,隻覺得恍若隔世。

    殊不知內裏,太子也是長出了一口氣。躲在角落裏的淩普上來給他倒茶,真心實意地讚道:“殿下真真是英明神武,四阿哥往日也算一眾皇子裏機敏聰慧的了,卻還是被您牽著鼻子走。”

    大阿哥那計謀粗糙得很,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想攛掇太子搶功,得罪永和宮一係的人。

    太子爺何等英明?咱們不搶功,也不防範,直接搶人。四阿哥是德妃的長子,將來六、十三、十四幾個阿哥都少不得要以他為首。經此一役,太子相當於把三成的皇子都拉攏到自己麾下了。

    誰知胤礽突然揮袖掃落桌上的茶盞:“索額圖這個老匹夫!竟然通過成貴人買通佟佳氏身邊的人,給老六下藥。偏偏還叫那宮女的家人逃了,瞞到今日才讓孤知道!”

    若非如此他何必行這險招?今天要不是那張字條鎮住了年僅十三的胤禛,他又編了通鬼話,把事情都推到死了的皇貴妃身上,否則就相當於自己將把柄遞到對方手裏了。

    思及此處,太子不由心裏暗恨,他是康熙祭告天地宗廟立下的繼承人。本來板上釘釘的事,索額圖非要在中間橫插一腳,害這個害那個,他還不得不跟在後頭幫著描補,真是愚不可及!

    不過幸好,終究還是讓他賭對了。三藏取經還有幾個挑擔子的徒弟呢,明珠失勢,胤禔就整日把老八攏在身邊。裕親王在宗室裏威望高、人脈廣,他既然要用胤禛,還是剪了他的羽翼才好。

    再說那邊,從胤禛踏進鑒淵齋那刻起,繡瑜就得了消息。她心下不安,索性帶了冰品去清溪書屋麵聖。

    南方終於下了場雨,康熙心情大好,拉著她下了一個多時辰的棋。繡瑜不時瞥一眼窗外,見小桂子笑著衝她點點頭,做了個安心的手勢才罷。

    等她陪康熙用完晚膳回來再問時,跟著的人隻說:“四爺回來精神不太好,已經睡下了。”再問別的,就一問搖頭三不知了。繡瑜隻得按下等明日再提。

    說是睡下了的胤禛,實際上夜不能寐,起身站在案前寫了一晚上的字,滿腦子都是“那高僧之言可信嗎”、“皇阿瑪信了嗎”,“額娘知道嗎”等等念頭循環往複,攪成一團亂麻。

    以往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喜歡抄佛經,從那些佛語綸音中汲取超脫塵世的平靜氣息。可今天即使是寫著“一切如來,身語意業,無比清淨”、“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的句子,拿筆的手還是抖個不停,寫出來的字蘇培勝看了都暗暗吃驚。

    如此睜著眼睛熬到了四更天,終於被蘇培勝哭著勸回去睡了。可天才剛亮,蘇培勝被早起的烏鴉吵醒,起身給他蓋被子,卻摸到他身上滾燙。

    值夜的太醫從被窩裏爬起來,過來拿了脈,隻說是熱症中暑。這當然又驚動了繡瑜,胤禛已經好幾年沒中過暑了,怎麽去了一趟太子那裏回來就病了?她過來不由分說地進了內室,喝問蘇培勝等人:“太子讓你們出去,你們不會找個不起眼的地方貓著?就把主子丟那兒不管了嗎?”

    看到她潑辣強勢的樣子,胤禛頓覺得心裏安穩許多,難得主動地抱了她的胳膊,把臉貼上去。

    繡瑜心裏一驚,俯身輕拍著他的背,急道:“到底怎麽了?你是要急死我嗎?”

    “沒什麽大事。太子忙著,我在殿前站了許久才有些中暑。他逼問番麥的事,我一時不慎說漏嘴了。主動表功,不過是離間之計,也是施恩於我......”

    胤禛慢慢撿那能說的事說了兩三件,終於忍不住流露出一點委屈自責之色。他往日聽慣了額娘和皇阿瑪的循循善誘,享受著弟弟妹妹崇拜依賴的目光,總覺得自己縱然不算聰明絕頂,也是天資不俗。

    哪知昨天被太子信息含量極大的一番話砸下來,卻毫無反抗之力,不僅被他拿住了把柄,還打亂了額娘和皇伯父的計劃。他不由萬分自責。

    繡瑜一看他咬著嘴唇低頭不語的樣子,就知道他在太子手裏吃了大虧,不由又急又怒。永和宮跟毓慶宮井水不犯河水,太子為什麽平白無故地找胤禛麻煩?

    按說現在還遠不到康熙和太子撕破臉皮的時候啊!她不由氣道:“他到底想做什麽?皇上還好好的呢......”

    “其實......這也不見得都是壞事,”胤禛鼓起勇氣抬頭看她,“他總歸是儲君,早晚我們都是要跪他的,早十年二十年也不見得要多磕幾個頭。額娘,我想將來,叫六弟回盛京去,把九兒留在京城。”

    大清祖製,宗室親王無詔不得離京。公主則都是嫁到北邊,實現順治“南不封王,北不斷親”的遺誌。能改變這兩條,除了康熙,就是太子。

    可明知道太子權利不小,為什麽沒有兄弟與他親近?難不成別的阿哥就一點不心疼妹妹遠嫁?

    先不說太子本人性格溫和與否,單說《大清會典》裏規定,臣子們見了皇太子要行“二跪六叩”之禮,就是六次叩首兩次跪拜。單憑這一條,阿哥們平日裏都是躲著太子走,生怕二哥心情不好,就是端著不叫免禮。

    後世聽九龍奪嫡,人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可這□□,哪裏是那麽好做的?繡瑜眼前驟然湧起模糊的光暈。

    胤祚往園子裏逮住兩個弟弟,洗得幹幹淨淨帶過來看望四哥,結果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聽得額娘拔高了聲音嗬斥四哥:“把你那些逞能的心思都給本宮收了!父母尚在,輪到你充這個長兄如父的樣子了嗎?”

    十三十四從未見過額娘如此疾言厲色的樣子,嚇得渾身一抖,一左一右地緊緊傍在胤祚身邊。

    胤祚也嚇了一跳,正要進去勸勸,剛走到窗子底下,卻又聽得額娘低聲哭了起來,四哥輕聲在安慰她。母子倆小聲說話,情真意切,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

    他不由困惑地摸摸下巴,衝十三十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他們悄悄在門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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