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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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阿哥徘徊在行營外頭, 任由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越來越模糊, 直至最後完全與夜色融為一體,他還是沒能走進那座熟悉的行營,反而是昨夜胤祥的質問越來越清晰。
九哥, 你是兄弟, 還是刀子呢?
真乃天問。
胤禟一咬牙,還是從後門進了八阿哥的住處,卻見他日常燕坐的三間小廈裏空無一人,奴仆見了他忙行禮指路:“我們爺和安郡王世子爺等人在外書房。”
胤禟遂帶人過來,大門緊閉的書房裏似有人聲。
他正欲叩門, 卻聽八阿哥的心腹、大學士王鴻緒用焦急又疑惑的聲音說:“清繳欠款的功勞, 他最後推給六爺。如今送費揚古回家、染指兵權的機會他又推給六爺。這他娘的到底是什麽路數?難道永和宮一係的人馬已經商量好了,要舍長而取幼?”
屋子裏一陣沉默。他這話反應出絕大多數人的心聲。現在局勢複雜, 胤禛猜不透他們的底牌,他們同樣也被胤禛這套華麗的組合拳打暈了。
難道四爺為人真像他做的那首五絕詩那樣“漆園非所慕,適誌即逍遙”,終生理想就是“道許山僧訪, 棋把野叟招”?
旁邊安郡王世子華屺說:“六阿哥在諸子之中頗受皇上喜歡,妻族強盛, 辦差多年, 又得宗室青眼。也許四爺在清繳欠款一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 自覺無望, 轉而為兄弟造勢也未可知啊。”
旁邊十阿哥的母舅阿靈阿與華屺極熟, 粗鄙直白地嗤笑道:“做夢呢你!你家老三也是你阿瑪額娘親生的,換他做世子,你幹不幹?”
華屺頓時沒了聲兒。眾人腦子裏不約而同浮現出四阿哥那雙清冷的眸子和古井無波的眼神。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真的會安心給他人作嫁嗎?
沒人敢打包票。
王鴻緒歎道:“不僅是六爺。十三爺領了行宮戍衛的差事,皇上昨兒又誇十四爺是個將才。真是叫人防不勝防。”
九阿哥萬沒想到局勢崩壞至此,他還在為了外人的一句話疙疙瘩瘩,真不是爺們兒。胤禟想著就要推門而入,卻聽八阿哥終於開口:“老十三性格直率,血緣又遠了一層,不足為慮。四哥六哥向來同聲合氣,四哥為主,就是他托六哥以名望兵權;若是四哥甘願為臣,更是說明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無論哪種情況,與我們都沒分別,何必浪費心思?我擔心的,反而是老十四。”
胤禟推門的手一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卻聽八阿哥的聲音裏難得多了幾分愁苦:“費揚古一旦卸任,他旗下親信部卒,連帶董鄂家在軍中的勢力,就要以烏雅晉安為首了。”
誰都知道,晉安膝下無子,唯獨最疼這個小侄兒。
阿靈阿說:“十四爺跟四爺、十三爺關係都一般,雖然跟六爺要好,但是跟咱們九爺也不差,興許……”
八阿哥斷然搖頭:“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老十四不是甘為鳳尾的人,留著遲早會成禍患。”
王鴻緒又說:“若十四爺得勢,損失的也不是我們一家。難道四爺六爺就不想要烏雅晉安手裏的兵權嗎?與其狠下死手,不如略加挑撥,讓他們窩裏鬥去。”
他不愧為八爺黨的智囊,這計策之陰毒狠絕,叫人拍案叫絕。阿靈阿等人立刻隨聲附和。
八阿哥閉目長歎:“是這個道理,可你忘了一個人。”
“誰?”
“德妃。”
此刻,雲山勝地的兩層小樓裏燈火通明。瑚圖玲阿的婚禮就在後日,明天起就要開始各種禮儀程序,再不得空。故而繡瑜吩咐孩子們今晚聚一聚,吃個團圓飯。
平日用膳的三間廳內,宮女布好中間的屏風,屏風兩側設桌,八個小太監奮力擦拭著兩張明式花梨圓桌...。
一時夏香出來跟小桂子商議:“娘娘說,難得今天一家團圓,都是嫡親兄嫂妹婿,不講究這些忌諱。也別分兩席了,大家一處坐著親熱些。”
小桂子遂帶人撤了中間的屏風,抬上直徑一丈的大理石麵紫檀圓桌。宮女來往布膳,不多時上麵就滿滿地壘起杯盤。
九兒陪瑚圖玲阿去換衣裳,公主們的住處稍微有點遠,姐妹倆久久不至,繡瑜擔心菜品涼了,不由埋冤胤祥:“你這孩子,攛掇你十二姐換什麽新娘子衣裳?明兒還看不夠嗎?”
胤祥笑道:“兒子有差事呢。萬一明兒皇阿瑪見個什麽要緊的人,叫我到黑屋子站崗,豈不虧大了?”
“貧嘴!三天的大婚典禮呢!”
繡瑜說了兩句,就轉頭去看胤禛和十四下棋。
十四的圍棋好歹有中上水準。胤禛下得頗為艱難,每走一步都要思索良久。
十四這小子焉壞得很,他嫌哥哥下得太慢,故意拿手撐著頭做昏昏欲睡狀,嘴裏發出“呼呼”的鼾聲。挑釁之意,溢於言表。
胤禛頓時惱羞成怒,一拍桌子起身欲走,卻被繡瑜按了回去,哭笑不得地說:“一個十七歲,一個二十七,走出去都是威風八麵的爺,結果在自己家裏下個圍棋也能鬧起來。”
胤祥亦是笑道:“弘暉說,十四叔喝白水都惹我阿瑪生氣。果然極準。”
繡瑜沒好氣地瞪向兩個兒子,一指戳在十四額頭上,哼道:“大的也太較真了。小的又太可惡些。就沒一個省心的!”
“額娘!”十四舔著臉猴上來,讓她坐在炕上,捏肩捶背地哄了一陣。又起身給胤禛倒茶,假笑著先服了軟:“四哥,得罪了。”
胤禛接過喝了,沒好氣地說:“多謝。這盤你贏了。”
繡瑜又派人去催兩個女兒。正在等候之際,康熙突然派了魏珠過來傳旨:“皇上請德妃娘娘和十三阿哥過去一趟。”
“這個時候?”繡瑜不由詫異,她今天讓孩子們聚在雲山勝地吃家宴,是跟康熙報備過的。這個時候康熙卻突然派人傳旨,肯定是出了大事。
她不由臉色一沉,徑直回屋換衣裳。三個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麵麵相覷,半晌,胤禛拿了架子上的披風:“我送你們過去。十四弟在這兒待著,照看你姐姐。”
十四點頭應承,三人遂分頭行事不提。
這邊,九兒俯身在路邊吐了一回,接了宮女捧上的清茶漱口,又用清水淨麵,重新上了些口脂。
瑚圖玲阿穿著大紅的喜袍,提著裙腳,暴躁地轉來轉去,滿頭的流蘇、墜子、甸子跟著亂晃。她一時想給姐姐捶背,一時又想給姐姐捧茶,急得手足無措:“你沒事吧?疼不疼,累不累,怕不怕?要不要傳太醫,有沒有安胎藥?還能不能走路,我找個轎子,抬你回去吧?”
納蘭家的嬤嬤笑道:“殿下別急,公主這是頭一胎,孕吐是常事。歇一會就好了。”
又有宮女笑道:“七公主這模樣,倒跟額駙爺頭一回見的時候一模一樣。”
九兒一聽,果然有理,便笑道:“去了一隻呆頭鵝,又來了隻沒頭雁。且離我遠遠的的罷,吵死了。”
她休息了一會兒,果然臉色紅潤起來。姐妹倆說笑著攜手出來,卻在行宮二進的垂花門處,遇到一個孤零零的黑影,緩緩在廊上遊蕩著。
前麵打燈籠的宮女駭了一跳,狀著膽子上前喝問:“誰?!”
橘黃色的燈光籠罩過去,逐漸照出那人身上的團花莽服和腰間的明黃帶子。瑚圖玲阿先皺眉道:“九哥?”
九阿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八阿哥的院子裏走出來的。他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裏瞎走,心裏亂糟糟的說不出什麽滋味。
十四不甘為人所用,又有一身本事、外戚...相助,遲早會鯉魚化龍。八阿哥擔心他會借晉安之勢自立門戶,更擔心有德妃在,他遲早會跟四哥六哥擰成一條繩。遂準備趁他羽翼未豐,又勢單力薄不像胤祥一般得永和宮的哥哥們鼎力相助的時候,先把威脅扼殺在搖籃中。
可是當王鴻緒提議說“不如讓九爺走一趟”的時候,卻被八阿哥一口否決:“老九心軟,別叫他為難。我們在太子身邊的釘子快沒用了,剛好使上。”
九阿哥心裏一時打翻了五味瓶。
一麵是八阿哥從小到大的維護,性命攸關的時候也不忘照顧他的情緒。
另一麵,那是十四啊。不知怎的,他從小就跟這個弟弟投緣。旁人都覺得老十四性子古怪偏激,他偏偏就看得上十四身上這份寧為玉碎的幹淨決絕。也許是因為他在十四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宮裏的孩子,從小都被教導要討長輩喜歡,事事順著皇帝的喜好來,名為孝順體貼,實為趨炎附勢。他身為寵妃的兒子,原本是更容易知道皇帝喜好的。可是九阿哥天生怪癖,怎麽都跟皇帝老子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康熙喜歡董字,幾乎所有阿哥都一窩蜂地練習董字,可他偏愛顏體之筋骨。康熙喜歡崔白的畫,阿哥們也跟著瘋搶名家畫作墨寶,可他偏不愛漢人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寧可整天跟算盤賬簿為伍,都不肯在書畫上下功夫。
為此宜妃不知罵過他多少回,九阿哥仍舊我行我素,還對十三阿哥等人的奉承討好頗多鄙視。
他原以為這樣的傻子,就自己一個。可是後來,老十四也我行我素地學了一筆的柳字;放著當皇帝的親爹不親近,反而去親近烏雅晉安、納蘭揆芳這些外姓的奴才。任由十三阿哥借著自個兒親娘的勢得寵,反倒壓了他這些年。康熙親自指定的數學教材,十四偏要用自己的方法來解,最後被皇帝一頓喝罵,還挨了四哥的打。
難怪連八哥都說,十四傻起來跟他特別像。兩個傻子抱團取暖,從那以後,九阿哥就對這個弟弟格外好些。
可事情怎麽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呢?他最敬愛的哥哥,竟然把矛頭對向了十四。九阿哥一時覺得天旋地轉,隔了好半天才聽到有人喊他。
他驀然回頭,就迎上兩位公主詫異的目光,猶如兜頭一盆冷水潑下,這才清醒過來。
瑚圖玲阿跟姐姐對視一眼,試探著問:“九哥,你沒事吧?”
“啊?哦,沒事。”他下意識迎著燈光一瞧,驚訝地發現瑚圖玲阿穿著一身和碩公主製式的大婚禮服,大紅的裙擺逶迤拖地,腰間明珠熠熠,頭上金鳳耀耀,端的雍容華貴。
當年拖著鼻涕跟他和老十組隊踢球的小女孩,也長這麽大了。被陰謀權術封印的幼時記憶,一時之間破冰而出。
九阿哥心裏驀然一痛。一時想到,明天是她的婚禮,本來該是最幸福的時刻,卻要被破壞了。一時又想,老十四要是得罪了皇阿瑪,輕則鬱鬱不得誌,重則高牆圈禁一生。他比瑚圖玲阿還小兩歲,今年才十七。
胤禟臉上難以抑止地浮現出痛苦慌亂的神色。
九兒嚇了一跳,下意識上來逼問:“到底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瑚圖玲阿也上來拉著他的袖子:“九哥,你說話,別嚇我啊。”
胤禟喉結滾動,嘴唇顫抖半天,最後輕輕吐出一句:“太子要壞事,看著十四弟。”
他說完便逃也似的走了。留下瑚圖玲阿和九兒猶如雕塑般僵立在原地,神色驟然凝重無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