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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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神色凝重地從煙波致爽殿出來。康熙大半夜地把他叫去, 突然囑咐他變更營區布防,撤了戍衛文津閣的兩營士兵,由黑甲鐵騎的人接管。
黑甲重騎是皇帝親衛,而文津閣不過是一座小小的藏書樓, 何以要動用到這等精兵?
胤祥回想剛才皇阿瑪高深莫測的眼神,和囑咐他“敬忠王事,安心辦差”時語重心長的語氣,心裏隱隱覺得不詳。
今天是四月十七, 本來該是圓月高懸的日子。可惜現在澄淨的夜空中浮著一層薄薄的雲,絲絲縷縷縈繞在月亮周圍, 宛若雲霞映日。天空頓時昏暗起來,他回頭眺望夜色中的煙波致爽殿, 翹起的歇山式灰瓦頂像洪荒巨獸起伏的脊背,透著威嚴、神秘又危機四伏的氣息。
胤祥心中更為沉悶。他是不拘小節的直率性子,偏偏這紫禁城的波詭一浪接一浪,一身本事全用來跟自家人鬥了, 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既然猜不透,就隻有夾著尾巴做人。早點完事, 回自己家裏睡大覺總是最安全的。
他歎息一聲, 徑自出來安排調兵遣將,安排兵馬,忽見永壽沉著臉進來, 見禮時拿眼睛把他周圍的人一瞟。
胤祥心領神會地跟他出來, 行至僻靜角落, 方聽他說:“公主說,太子爺身邊的心腹太監何玉柱拿著金令把十四爺叫去了文津閣。我得去瞧瞧,請您行個方便。”
“什麽?”胤祥的臉色瞬間比夜色更陰沉。太子前腳把十四叫去文津閣,康熙後腳就讓封鎖,能有什麽好事?他想到皇阿瑪迷一樣的態度,頓時心髒一縮。一時又想額娘還在煙波致爽殿伴駕,四哥身份敏感,永壽到底是外人,怎好深夜在內宮走動?
胤祥緊緊抿唇,拳頭握緊又鬆,鬆了又握,半晌才說:“放心,我走一趟。”
“殿下!”永壽擰緊了眉毛,錯身擋住他,怕他重任在肩,落人話柄。
“好生照看我侄兒。”胤祥故作輕鬆地拍拍他的肩膀,踏著朦朧的月色,大步而去。
避暑山莊平原區有座湖心島上。那島三麵環水,僅南麵與陸地相連。文津閣坐落在湖心島最北邊,四麵白牆圍護,前有玉琴軒,背靠鬱鬱蔥蔥的鬆樹林,外圍又有湖水環繞,十分隱蔽。
胤祥先到了湖心島附近,遠遠地就聽見兵器鎧甲摩擦的聲音。正是康熙派來封鎖的黑甲鐵騎,他們整裝列隊,看來是準備從南麵的陸地進入小島,繞過曲水荷香亭、玉琴軒,然後才能進入文津閣。
少說要還要一刻鍾,胤祥鬆了口氣,大模大樣地向周圍戍衛的士兵宣旨:“皇上命黑甲鐵騎接管湖心島一帶戍衛,原兩營士兵即刻撤回。”
他說著摸出個懷表看了看:“隻剩一刻鍾,你們也不必到處走著巡邏了,去曲水荷香亭一帶跟他們交接,然後就撤吧。”
初夏的夜裏沿著潮濕的湖岸邊喂蚊子可不是什麽好差事,眾人當然樂得早走一會兒。帶隊的兩個副參領陪笑著說了兩句客氣話,就收攏隊伍走人了。
胤祥趁機搶先一步溜上湖心島,三兩步翻過院牆,貼著牆根兒摸索,小聲喚:“十四弟!”
黑漆漆的院子裏隻有風與樹葉摩擦的聲音回答他,胤祥走了兩步,忽覺耳邊一陣勁風襲來,他下意識俯身躲開,伸腿往後一掃,翻身將那人製住。攻守雙方都下意識去捂對方的嘴,距離拉近,胤祥借著火光一瞧,頓時鬆了口氣:“嶽侍衛?”
嶽鍾琪穿了一身太監的衣裳,明顯小了些,勒出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他本來就緊張,見了胤祥大喜之下,更是急得結結巴巴:“十,十三爺,奴才,十四爺……”
“噓!帶路!”
嶽鍾琪一點頭,猛的躥了出去。
尋常人察覺自己被人暗算,都是悄悄找條小路,速速逃命。十四唯獨...不同,嶽鍾琪竟然帶著他躬身進了文津閣藏書樓。
十四在一樓的角落裏忙碌著,在書架和地麵間不斷蹲起,把書籍鬆鬆垮垮壘砌成一人高的蜂巢模樣,回頭見了他卻瞳孔一縮:“你來做什麽?”
胤祥注意到他胳膊上有道口子,袖口潤潤地滲著血,頓時一驚,目光落在像個麵粉袋一般倒在他腳邊、神色驚恐死不瞑目的三個太監身上:“這是何玉柱?他敢傷你?”
他話未說完,突然聽得樓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料摩擦,肢體糾纏,一男一女喘息調笑的聲音毫不掩飾地響起。
何玉柱是太子的心腹,豈不是說樓上是太子?再聯想到康熙忍氣吞聲,叫心腹秘密封鎖整棟樓,那女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胤祥一愣,頓時汗如雨下,起身就去開門:“還不快走?黑甲鐵騎已經堵了通往湖心島的路你知道嗎?”
十四也是一驚,他知道那人引他來此,必有後招,卻沒料到康熙的人來得這麽快。胤祥走出兩步,才見他仍舊站在原地,咬著牙飛快地把那些書往上壘,又從懷裏摸出火折子來。
然而島上濕氣大,他手上有傷,那火折子怎麽也點不燃。
“你瘋了?!”胤祥一步上前,就要拽他,“他是老鼠,你是玉瓶。保命要緊!”
十四咬著牙斷然不肯:“無德無能之人忝居高位,就會紛爭不斷!這把火要不了他的命,但是這個太子,必須換人來做!”
胤祥恍然大悟。以往太子作惡,康熙雖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但總是幫他藏著掖著,這回偷人偷到後宮,也是出動了心腹鐵衛捉拿,明顯有包庇的意思。
但是這把火燒起來,遠近的宮人都會趕過來救火。太子做出的醜事,可就兜不住了!
十四這是在賭,故意把事情鬧大,用禦史言官、道德輿論來硬逼康熙處置太子!
胤祥渾身一顫,眼前驟然模糊,一把從他手上奪過那個火折子,點燃了往書堆底下一塞:“快走!”
十四一愣,跟著他從窗口跳下去,死命往後院鬆樹林子裏奔跑。出入島上的唯一通道已經被黑甲鐵衛堵住了,他們隻得從淺淺的湖水裏半淌半遊過去。十四胳膊上被何玉柱用小匕劃了一下,沾水就疼,還死活使不上勁。
他不開口,胤祥也猶豫著不敢扶他。
好在嶽鍾琪這個神經粗似擀麵杖的家夥,跟在後麵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架起十四的胳膊:“他們發現著火了!快走!誒誒誒,十三爺,搭把手啊!他受傷了,勞您一會兒仔細著點,別沾水!”
胤祥哈哈一笑,順勢上前架起他另一邊胳膊,拿衣裳把傷口裹了。
兩人從以前的親密無間,到現在多年沒有過肢體接觸。十四愣了一下,答應也不是,拒絕又顯得矯情,隻得一巴掌拍在嶽鍾琪頭上:“你他麽這個侍衛幹的,倒能做我的主了!”
等他們悄然遊過淺淺的湖水,互相攙扶著上岸時,對麵湖心島上,已然燃起一片燦若朝霞的火光。
胤禛滅了燈籠,在黑燈瞎火的小院門口等了半夜,終於等到兩個渾身濕透、氣喘籲籲有如落水狗一般的弟弟,忙迎了他們進來。
十四滿不在乎地講了何玉柱如何盜了太子的金令,想把他騙到文津閣偏殿裏鎖起來,最後被他將計就計的事。
胤禛不喜反怒,指著他的鼻子喝罵:“殺了何玉柱,你為什麽不直接走?放火燒樓,危及儲君,萬一被查出來,這是謀逆!”
十四梗著脖子頂回去:“他想把□□後宮的名聲扣到我頭上,我憑什麽不能反擊?謀逆是死,□□庶母也是死,我幹嘛不拉個墊背的?”
胤禛氣得胸口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滿桌茶具一抖:“一項死罪你運氣好就躲過去了,兩樣還那麽好躲嗎...?太子就像個紮破了的水膽一樣,到處都是破綻,你不動這一下他也遲早要倒。忍一時風平浪靜,何必要賭這口氣?”
“這到底要忍到什麽時候?”十四驀地抬頭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執拗,“我今年十七,我不想等我二十七歲的時候,還要跟兄弟們束甲相爭,還讓額娘姐妹為我提心吊膽,更不想將來我的兒女小小年紀就要跟陰謀詭計為伍!”
他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針對的原本是太子,然而胤禛剛巧不巧大他十歲,就是那個二十七歲還與兄弟束甲相爭,拖累母親妻兒的人。這話聽起來太像嘲諷了,簡直仇恨值max。
他果然滿點了喝白水都惹四哥生氣的技能,胤祥聽得又感慨又崩潰,搶在胤禛暴走之前開口道:“四哥,那火是我點的。二哥這個樣子,早些退位,於國於民於他自己,都是一件好事。立子立賢,我和十四弟都想推你上去。朝中亂象叢生,積弊已久,越早安定,越容易治理啊!”
十四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頭不說話了。
胤禛臉色緩和幾分,搖頭歎道:“兩個傻子,你們真以為二哥坐不穩這個位置是因為他沒本事的嗎?”
十四抱著胳膊冷笑:“難道還因為他文比甘羅,武比項籍,功過三皇,德賽五帝?大清區區八千裏之土,一萬萬民眾,祖宗五代基業,萬萬配不上他老人家的須彌才智嗎?”
眼見胤禛的臉色又有黑化的趨勢,胤祥夾在冰與火之間,徒然在心底長歎——六哥不在的第一天,想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