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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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內閣之中正有一場要緊的會議, 西南土司的爭端一直懸而未決, 雖也派了官員去安撫鎮壓, 但因地形複雜, 各派勢力錯綜複雜, 始終無法從根本上加以解決, 連月來,各地的騷亂一直持續不斷。

    內閣中為此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派,徐廉徐閣老為首的一派,仍是主張安撫為主,畢竟南邊的派係複雜,倘若武力圍剿, 耗費軍馬糧草不說,隻恐更激發更大的嘩變。

    兵部尚書倒是想打, 隻不過雖有此心, 戶部尚書卻是同徐閣老一樣看法, 並且一早就揚聲了,若是大規模的開戰,戶部卻沒有那麽多的銀子去耗。

    大家爭執了半天,口幹舌燥, 暫時休戰,侍從送了茶水上來。

    其中一個隨從官就在範垣耳畔低語了一句。

    範垣聽了, 微微皺眉, 繼而點點頭, 那人就退了。

    徐廉早看出異樣, 因問道:“可是有事?”

    範垣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麽。”竟仍是讓大家繼續。

    隻不過此後的會議中,範垣雖然在座,卻依稀總透出些心不在焉之意,起初隻有徐廉察覺,慢慢地在座幾位都注意到了。

    眾人心中猜測,不知首輔大人是怎麽了,若說有緊急的軍情或者公文消息,很該當麵公之於眾才是。

    如果不是那些,那又是什麽會讓向來冷靜自持的範大人失神?

    而內閣之中也因此而沉默下來,範垣放眼四看,道:“都說完了?”

    眾人應聲:“還請元輔示下。”

    範垣淡淡道:“各位所說都有道理,連我也拿捏不準,我想即刻稟奏皇上,且看皇上的示下。”

    大家聽了,反應各異,卻沒有人吱聲。

    過了片刻,徐廉才笑道:“這是自然了,既然如此,範大人且去請示陛下,畢竟軍情如火,耽擱不得。”

    範垣臉色一凜,果然立刻起身,同眾人行了禮後,便出門而去。

    範垣離開,身後幾位閣老都摸不著頭腦,吏部的張尚書道:“這是怎麽了,皇上畢竟年紀還小,其他的事也罷了,這種軍國大事,內閣還沒商議出個子醜寅卯來,就要去請示皇上?皇上難道就能提出什麽絕世好計?”

    旁邊兵部的林侍郎道:“首輔大人行事向來神秘莫測,隻怕他心中已經有了對策,也未可知。”

    張尚書皺眉:“今日是內閣會議,就算是有了對策,也應該說出來大家聽聽,再做打算,總不成我們都是擺設?再說,去稟奏皇上,也該由次輔徐閣老一塊兒才是,怎麽就獨斷專行至此?”

    徐廉笑道:“罷了,都不必爭了,難道你們都是第一天跟著首輔的?他雖獨斷些,卻不是胡亂行事的人,放心就是了。”

    徐廉說了兩句,便邁步出門,叫了一名侍從來。

    徐廉問道:“今日,宮裏可有什麽事?”

    那侍從想了想,回答道:“並沒什麽要緊的事,隻不過聽說皇上又宣召了溫家的那位姑娘入宮。”

    “哦?”

    “還聽說,那溫姑娘仿佛病倒了,先前還緊急傳召了太醫院的方大人前去呢。”

    徐廉眉峰微動,仍是溫和說道:“原來如此,有勞你告知了。”

    那侍衛躬身後退,徐廉轉頭望著景泰殿的方向,默默地凝視了半晌,突然笑了。

    ***

    範垣之所以急著要去見小皇帝,自然不是為了內閣商議之事,或者說……不僅是為了南邊之事。

    來到皇帝寢宮,還未進門,就見有個人從內出來。

    原本總是帶笑的臉上,這會兒罕見的沒有絲毫的笑意。

    這人正是鄭宰思。

    兩人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麵,範垣止步,鄭宰思也怔了怔,然後向著範垣舉手行了個禮。

    目光相對,範垣發現鄭宰思的眼神有些冷。

    隻不知為什麽,範垣覺著此刻在自己麵前臉色略微冷峻的鄭侍郎,才像是真正的他。

    鄭宰思沒有開口,範垣也不打算跟他說話。

    正要邁步進內的時候,鄭宰思突然道:“範大人。”

    範垣略停了停。

    鄭宰思說道:“您這會兒不是該在內閣麽,怎麽突然來此?”

    範垣道:“我做事,似乎不必向著鄭侍郎交代。”

    鄭宰思淡然地回看著他:“下官也沒有約束首輔的膽量,隻不過有一句話想提醒大人。”

    範垣不語。

    鄭宰思道:“既然得到手,總該好生對她,假如並不是真心善待,不如放開手的好。”

    範垣忍不住冷笑出聲:“鄭侍郎,你是什麽意思?”

    直到現在,鄭宰思才笑了笑:“下官突然有感而發罷了,並沒有什麽大道理,先前下官有一個心愛的東西,後來怠慢了幾日,那東西就再也見不著了,也不知是自己不見了,還是老天看我不珍惜所以把它收了回去……這會兒突然想起來,讓首輔大人見笑了。”

    以範垣的機變心智,本可以輕而易舉地駁回這些話,但是鄭宰思的每一句,聯想昔日發生的般般件件,舌尖竟像是千斤之重,更加沒有再跟他鬥口之心。

    但總是不甘心的。

    範垣收回目光:“你放心,我絕不會放開手,且不管我是不是真心,會不會好生相待,也終究跟侍郎你沒什麽關係。”

    範垣說完後,再也不看鄭宰思一眼,邁步入內去了。

    內殿之中,小皇帝親自守在榻前。

    “參見皇上。”範垣上前行禮,眼睛卻看向琉璃。

    朱儆跳下地,瞪向範垣,雙眼中竟帶著些許怒色。

    範垣隻顧打量著琉璃,遙遙地看她臉色如雪,早就暗中驚心,竟未曾留意朱儆如何。

    直到小皇帝叫道:“範垣,你太過分了!”

    範垣一愣,這才斂神:“皇上在說什麽?”

    朱儆憤怒地瞪著他,握住琉璃的手,將她的手輕輕一抬,道:“這是不是你?”

    範垣本不解這意思,定睛一看,心中震驚之餘,突然極疼。

    原來琉璃的手腕上,竟圍著一團青紫,就像是曾被鎖鏈鎖住留下的痕跡。

    範垣立刻想起昨兒在府裏,他盛怒之下的所做,當時他竟沒發現。

    朱儆見他竟不回答,自然是默認了,小皇帝冷笑了兩聲:“虧得阿純總為你說好話,還勸朕要敬你信你。她到底做了什麽不對的,要你對她下這樣的狠手?且你不是要娶她的麽?這還沒有娶進門,就要把人折騰死了嗎?”

    小皇帝聲音朗朗,這一句句猶如利箭一樣紛紛射了過來,讓範垣避無可避。

    身旁還有兩位禦醫,跟陳衝等內侍,不期然都聽了個正著,大家或驚疑,或尷尬。隻好紛紛裝聾作啞。

    範垣卻顧不上這些,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想要近距離看著琉璃。

    朱儆卻張手擋著:“你別過來!”

    範垣看著小皇帝認真肅然之態,勉強站住:“阿純……她怎麽樣了?”

    朱儆道:“你不要在她麵前,她隻怕還多活兩日!”

    範垣聽了這句,更加刺心。

    多虧陳衝是個會事的,忙上來說道:“皇上,溫姑娘還病著,千萬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朱儆張了張口,果然有所避忌:“那罷了,總之別叫他過來。”

    陳衝苦笑,暗中向著範垣使了個眼色,請他往外走了幾步。

    兩人來到外間,範垣道:“純兒怎麽樣了?為何出了事?”

    陳衝就把請琉璃進宮,誰知才見麵就暈了過去一節說了,道:“太醫方才診斷,是昨兒著了風寒,又失了調養所致。”

    範垣想到昨天在府中,自己也心知肚明,琉璃這突然而來的病,隻怕跟自己“恐嚇”她脫不了關係。

    果然,陳衝又小聲說道:“隻是姑娘手上的傷是怎麽了?且方才昏厥中,還時不時地哭,喃喃不清地不知說什麽呢。倒像是受了什麽……”

    範垣無言以對。

    陳衝察言觀色,就知道必有內情,便陪笑道:“想必是彼此賭氣也是有的,隻不過皇上對溫姑娘格外投緣,先前看見她手腕上的傷就立刻著了急,多說首輔大人幾句,你可不要在意。”

    範垣默然搖頭。陳衝說道:“如今皇上一時半會兒隻怕無心理會別的……且又是氣頭上,大人就先不必進去探視了,奴婢替您多照看著,若有消息立刻叫人告知,如何?”

    範垣道:“也隻能如此了,多謝。”

    陳衝見他神情裏透出了鬱鬱沉重之色,跟平日的冷靜淡漠大不相同,自然知道他心裏也不好過,又安撫道:“您放心,溫姑娘不至於有事。”

    ***

    琉璃直到下午才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先映入眼簾的,竟是陳衝,陳太監臉上驚喜交加。

    琉璃因為發熱,此刻已經忘了現世種種,淡淡隻道:“口渴。”

    陳衝忙回頭叫端水過來,他一動,又有一個人湊了過來,圓嘟嘟的小臉,兩隻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是擔憂。

    琉璃直直地望著朱儆,身上的病痛頓時不翼而飛,隻喃喃喚道:“儆兒……”

    隻因她才醒,嗓子又渴又啞,含糊不清。

    忽然朱儆叫說:“純兒你醒了?”

    琉璃聽見叫的是“純兒”,不是“母後”,心中一陣恍惚。

    刹那間,前生今世種種猶如電光火石在心頭閃過。

    琉璃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朱儆,神智清醒,隻覺著喉頭苦澀非常,雙唇重又緊閉。

    正陳衝端了水過來,親自一勺一勺喂了琉璃喝了。

    琉璃喝水的時候,朱儆就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琉璃望著他天真無邪的小臉,心中不禁淒惶。

    直到琉璃喝了水,陳衝又送了一碗藥過來,琉璃恢複了幾分力氣,當下坐了起來,自己接了過來喝了。

    朱儆見她抬手的時候又露出手腕上的傷痕,便皺緊眉頭,咬牙道:“純兒,你不用怕,朕會替你教訓範垣的。”

    琉璃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朱儆伸出小手,輕輕地在她手腕上一碰,歎了口氣:“他的心真狠,敢這麽對你,虧得你還一直為他說好話呢,哼,早知道這樣,上次就不該放過他!該把他拿下!”

    “皇上!”琉璃的心猛然繃緊,失聲叫了出來。

    朱儆嚇了一跳:“怎麽了?”

    琉璃定了定神,方又說道:“皇上,不是說好了的麽?不做賭氣的事兒了,何況……這本不是一碼事,怎麽好牽扯在一起說?”

    朱儆道:“怎麽不是一碼事,你的事不就是朕的事嗎?”

    琉璃心頭一熱,卻道:“雖如此,但這是私事……絕不能跟正經的公事牽扯在一起的。”

    朱儆皺眉:“難道你讓朕看著他欺負你也不管?”

    琉璃眼眶有些濕潤:“不是、他……範大人沒有欺負我。”

    “那你的手是怎麽了?”

    琉璃看著手上的痕跡,想到那天的情形,心有餘悸。

    卻仍是一笑,掩飾地說:“這隻是玩笑時候失了手罷了。”

    “什麽意思?”朱儆詫異。

    琉璃道:“就像是……像是我跟皇上玩笑,但我是大人,皇上是小孩子,有時候我難免失了分寸,力道大了些……”

    朱儆歪著頭,隱隱懂了:“你是說,他不是故意的?”

    旁邊陳衝聽到這裏,眼神複雜地看了琉璃一眼,悄悄地退下了。

    朱儆暗自想了想,歎息著又道:“唉,如果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也罷了,隻是你怎麽突然病的這樣?方才在門口一下子暈倒,可知道嚇得我的魂都沒了?”

    琉璃笑了笑,此刻沒有別人在跟前兒,她大膽地抬手,在小皇帝的臉上撫了撫。

    雖然隔世,但兒子到底在跟前,琉璃愛不釋手地揉著那小臉,又替他把額角的發絲撩整齊了:“皇上怎麽忽然傳我進宮來,可是有事?”

    朱儆任由她的手動作,思忖著道:“沒有事,隻是……”

    “隻是怎麽?”

    “隻是朕從昨兒開始,突然的就一直心慌,昨晚上幾乎都睡不著,總要見見你才好。”朱儆疑惑地說。

    這自然是母子天性,心靈感應所致。就像是上次朱儆演武場風波,琉璃在外,也同樣的心悸不安。

    琉璃鼻子泛酸:“皇上……”

    朱儆正琢磨要給她的手腕再敷一敷藥,突然聽琉璃輕聲問:“我抱一抱你可好?”

    小皇帝微怔之下,竟主動地靠過來,他張開雙臂將琉璃抱住,又說道:“你答應朕,以後可不要再病啦。”

    琉璃忍著淚:“嗯。”

    將近黃昏,溫養謙跟著傳旨太監進宮,因知道琉璃突然在宮裏病倒,心急如焚,多虧了朱儆派太監去傳他。

    兄妹相見,養謙握著琉璃的手,焦急地問:“好端端如何病倒了?”

    琉璃道:“大概是昨夜著了涼,沒有大礙。”

    朱儆在旁道:“溫修撰,今晚上朕留阿純在宮裏,她這會兒身子弱,再出去吹了風就不好了。索性明兒再出去。”

    養謙雖覺著逾矩,但是若對琉璃好,卻也罷了。便道:“謝皇上隆恩。”

    朱儆說道:“這不算什麽,上次朕病著,也多虧了阿純照顧了朕整夜。朕都記著呢。”

    養謙探過了琉璃,便先行出宮回府,畢竟家中還有溫姨媽盼望著呢,得回去安撫。

    這一夜,琉璃搬到了寢殿旁邊的鳳棲殿歇息,朱儆陪了半宿,才自戀戀不舍地回去睡了。

    琉璃力倦神疲,舉手試了試額頭,仍是發燙。

    她本是要早些睡倒休養生息的,隻不過人在病中,且這病又不僅是身上的病痛,偏偏如今還是在宮裏,更是“風聲鶴唳”,無法安生了。

    先前朱儆在跟前兒倒也罷了,如今小皇帝自去歇息,留她孤零零一個,隻覺著偌大宮殿都透著寒氣

    兒。

    突然腳步聲響,琉璃縮了縮肩頭,卻見是一個宮女端著一碗藥送了進來。

    琉璃接過來,正要喝,嗅著那苦藥的味道,突然莫名地想起當初喝的那杯茶。

    刹那間,五髒六腑似乎都疼了起來,手一顫,竟把藥碗丟了。

    那宮女不知所措,忙跪地請罪,又趕緊收拾了去。

    琉璃把被子拉高,卻擋不住心頭陣陣寒意,正在無所適從的時候,卻見蠟燭影動,照出一個人的影子。

    琉璃的心陡然縮成一團,幾乎不敢去看。

    膽怯地瞥了兩眼,卻見燭影搖動,照出了來人微微帶笑的臉龐。

    琉璃極為詫異:“鄭、鄭侍郎?”

    原來這來人竟然是鄭宰思。

    夜間除了內閣留值的輔臣之外,嚴禁朝臣以及宮外的男子留駐後宮,所以在此刻看見鄭宰思,不禁讓琉璃嚇了一跳。

    鄭宰思舉手,示意她噤聲,自己走到榻前,微微俯身問道:“好些了麽?”

    “我……”琉璃才要回答,又覺著有些不妥,便問:“鄭大人你怎麽在這兒?”

    鄭宰思道:“你討厭看見我在這兒嗎?”

    琉璃愣怔,又搖頭道:“倒不是的,不過……”

    鄭宰思道:“不過我不該在這時候出現在深宮,是不是?”

    琉璃道:“這是逾矩的,除非……”

    鄭宰思笑道:“除非皇上允許,你是想說這個麽?”

    琉璃見他竟總能猜到自己要說什麽,強打精神:“難道皇上是皇上特許你留在宮裏的?唉。”

    鄭宰思望著她幽然歎息,又看向她袖口半掩的腕上的傷:“養謙沒看見,是不是?”

    琉璃一驚,忙拉了拉袖子擋住,白天養謙來的時候她刻意掩藏,總算瞞了過去。

    鄭宰思目光閃爍:“你說倘若他看見了,會怎麽樣?”

    琉璃似乎也猜到他的用意:“不能讓哥哥知道!”

    鄭宰思道:“你怕他會跟首輔大人鬧起來?”

    琉璃咽了口唾沫:“鄭侍郎,你也不要告訴哥哥好不好?”

    鄭宰思笑了笑,這笑卻不似平時一樣滿不在乎似的,反而帶有幾分無奈:“他對你這樣,你還一心護著他?為什麽?”

    琉璃不做聲。

    突然手上一暖,原來是鄭宰思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震驚,忙把手抽了回來:“鄭侍郎!”

    鄭宰思沒有阻攔,隻是看著她躲避的模樣,一笑道:“那天在積慶坊他那樣對你,你也沒有生氣,就算傷了你,你也並不惱他……他何嚐是真心對你好,竟像是把你當做禁/臠一樣對待。”

    琉璃的心一跳:“鄭侍郎,不要說了。”

    鄭宰思道:“你維護他,是因為真心喜歡他,還是真心畏懼?”

    琉璃又覺著口幹。

    “那我再多問一句,”鄭宰思道:“假如……假如他不是首輔,無法隻手遮天,你還會不會選擇嫁給他?”

    琉璃怔然地看著鄭宰思,還未細想他話的意思,鄭宰思突然俯身低頭,竟然向著琉璃的唇上親了過來。

    琉璃正恍神中,更想不到鄭宰思竟這樣大膽,刹那間隻覺得唇上微微軟潤。

    想也不想,琉璃揮掌過去,“啪”地一掌摑在了鄭宰思的臉上。

    她驚怒交加地嗬斥:“你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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