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雙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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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裏, 溫家給琉璃過了生日,接下來就又緊鑼密鼓地為成親之事忙碌不休。

    溫姨媽就不必提了, 連養謙也在翰林院告了假, 裏裏外外的照應吩咐,溫家上下眾人,隻覺著忙完了一宗,又有一件冒出來,層層疊疊, 無休無止。

    養謙偏是個心細謹慎的人, 又是為了自己的妹子出嫁,所以竟處處都要做到盡善盡美, 一時上下裏外人等都忙的猶如陀螺一般。

    幸而馮夫人那邊又派了兩個管事人,帶了十幾個丫鬟婆子, 跟外頭粗使的小廝等過來幫手,才又減輕了幾分重擔。

    範垣這一邊倒是輕鬆許多, 內宅畢竟有馮夫人坐鎮著,馮夫人縱不待見他,但偏偏是自己十分疼愛的外甥女出嫁,且人在範府, 當然要做的好看體麵些。

    少不得叫自己的兒媳曹氏負責料理,這府裏管家娘子眾多,操持起來自然不在話下。

    其實對範垣來說, 本想趁此先搬出去, 畢竟他的房子都是現成的, 也絲毫不比範府差。

    隻是一則許姨娘不肯,二來,在跟溫家商議的時候,溫姨媽卻也不讚成的。

    溫姨媽隻耐心地跟他解釋說:“你們兩個能成,也是多賴你們夫人,她先前那麽疼愛純兒,這也是純兒的大事,如何能在這個時候把她撇開?何況,我們才搬了出來,如果你們也在這時候搬出去,倒是讓人覺著我們姊妹們、或者你們母子們彼此間不合生分了,以後純兒在她姨母麵前也難說的過去。畢竟長遠看來還是要親戚相處的,何必鬧得這樣僵?不如且過一過這個風頭上再做打算。你說呢?”

    範垣體恤溫姨媽的心意,思來想去,便暫時答應了。

    大婚這日,其熱鬧無法盡述。

    滿長安甚至整個天下,誰不知範首輔的名頭,範垣於政事上的手段之類的也就罷了,又因暗中曾有些花邊消息流傳——多半是跟禁宮裏有關的“奇聞異事”,越發名頭盛極。

    更有那些好事之徒,知道皇太後跟範垣曾經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更加悄然編排出些野史,外傳之類,雖擬造假名,托辭他人,但誰不知道這說的是範垣跟先皇太後?

    偏偏皇太後年輕貌美,而範垣卻也一直都未娶,就更加叫人禁不住的浮想聯翩了。

    如今先皇太後去世,總算範垣也要婚配了,且據說要娶的姑娘原本還是個癡兒等等……更是奇上加奇的絕世奇事,所以滿城的百姓們都想看這大熱鬧。

    迎親的隊伍在長街上迤邐而行,身著喜服的司禮隨行人等綿延了二裏開外,中間騎在高頭大馬上那一道卓然出色的身影最為醒目。

    範垣自打出仕後,深居簡出,他又公事繁忙,出行不是乘轎,便是坐車,也很少像是今日這樣策馬而行。

    所以京城百姓雖對他的名字毫不陌生甚至如雷貫耳,但卻隻有極少人目睹過範首輔的真容。

    如今這機會難得,百姓們們站在街市兩側翹首以待,當看見隊伍當中身在鬃毛油亮的棗紅馬上,儀表堂堂的英偉男子之時,卻皆都或驚歎,或震懾無言。

    琉璃因為跟範垣太過熟悉,對他的外貌向來並不在意,但範垣原本就生得英俊,經過這數年來的浸潤,少年時候的冷峻陰鬱氣質早就蕩然無存,就像是一壺佳釀,經過沉澱之後,越發的醇勁綿長,潤物無聲。

    乍一看是極儒雅莊重,清雋俊秀的人物,再一看,卻隱隱透著一股不怒自威,令人無端地心生敬畏之意。

    眾人癡癡怔怔隻管盯著範垣看,一個個目眩神迷,打心裏的敬仰,竟都想:果然不愧是本朝的首輔大人。

    先前沒見過範垣真容的時候,還對他頗有微詞,如今親眼目睹了,卻不由地想:這樣的人物是權臣又怎麽了,橫豎能幹的很,絕不是禍國殃民的奸臣,那也就罷了!

    範垣當然不知道自己在百姓們的眼中所見如何,心底所想又是如何。

    因為首輔大人正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自打過了年後,他表麵上看來仍舊如同往常,實則一日比一日心急,心頭的期盼,就像是被春雨滋潤後發出的苗芽,以極快的速度嗖嗖地躥高。

    一天天好似度日如年,但一天天卻又仿佛快若閃電。

    籌備婚禮的這段日子,最是喜歡,也最是焦灼不安。

    稍有閑暇的時候,他甚至開始患得患失地想:會不會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他本來是永久失去了陳琉璃,注定了永遠無法得到她,不管他用盡什麽法子都好。

    可竟能有峰回路轉的時候,他……也有這個福分堂堂正正地攬她入懷?

    範垣甚至又有些疑神疑鬼,這會不會又是上天跟自己開的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

    突然又想到當初跟陳翰林的“狀元”之約,正是因為白白浪費了那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導致他陰差陽錯的失去了琉璃,如今……距離成親還有這數月,誰知道又會不會生出什麽變數?

    一想到這個,就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等。

    這連月來,範垣竟不知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如今,他人在馬上,放眼看去,街市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一雙雙或好奇或敬畏或者羨慕的眼神……跟天上的日色交織在一起,晃的他幾乎眼暈。

    人生有四件兒最為得意的喜事: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現在該是他最得意的時候,金榜題名他早有了,他鄉遇故知……不去想這沒要緊的。

    至於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燭夜,豈不正是現在?

    人生的四喜他已經占了三個。

    隻是範垣並不覺著如何狂喜,被眾人擁戴豔羨,他的心中卻竟空落落的起來。

    想念那個令他覺著可恨,又極為可喜的人,想看到她似嗔似喜的臉,想聽到她若即若離的聲音。

    想要立即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再也不放開。

    ***

    也不知是怎麽到了溫家的,被恭敬過頭的司儀指引著下馬。

    直到看見溫養謙那張滿布著敷衍式喜色,且隱隱透出些許不悅冷峻的臉,範垣才略微清醒過來——明白現在這並不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夢境。

    養謙為了妹子忙碌了這一個多月,可謂盡心竭力,如今要親自把妹妹交給範垣,心情卻又赫然不同。

    像是辛辛苦苦嗬護的稀世寶貝,自己愛逾性命,卻偏偏要拱手交給人去,如何舍得。

    本該由他進內將琉璃背出來的,隻是眼前覺著自己的雙腿幾乎都僵硬了,很想要罷工不做的樣子。

    然而滿堂賓客,眾目睽睽,裏頭溫姨媽還同一幹女眷們坐等。

    養謙的兩隻眼睛卻紅了。

    直到鄭宰思走過來,拉了拉他的手:“不要讓純兒妹妹等太久了。”在一片哄鬧聲中,這才拽著往裏去了。

    溫養謙渾渾噩噩地給鄭宰思送到了內宅,鄭宰思見前方就是新娘子閨房,心想此刻必有幾個跟琉璃相好的姑娘小姐們在,不便再去。

    鄭宰思便輕輕拍拍養謙的肩膀:“總歸要如此的,難道你要在這大好的日子裏悔婚不成?快去,別再繃著臉了,留神讓純兒覺著不自在。”

    養謙聽了他的話,這才低頭往裏去了。

    到了房外,果然聽到裏頭有低低的說笑之聲,又有喜娘看見了他,忙道:“大爺來請上轎了!”

    裏間的姑娘們聽了,才都退了。養謙來到琉璃房中,卻見琉璃已經蒙了紅蓋頭,婀娜地端坐在床畔。

    養謙看不見她的臉,突然一陣心慌,忙走上前來叫道:“妹妹。”

    琉璃答應了聲,舉手要把紅蓋頭掀起來。

    旁邊的喜娘忙道:“使不得,這個隻有新郎官才能,若提前亂掀開了不好。”

    琉璃的手勢一停,養謙滿麵失望,極想要給她掀開,再看一看自己最疼愛的妹子,可偏偏不能夠。

    養謙心中越發難過,一時沉默。

    琉璃因聽不見他的聲音,便問道:“哥哥?”

    喜娘催促道:“聽聽外頭這炮仗跟山響似的,大爺也好背著新娘子出門了。”

    養謙置若罔聞,索性走到琉璃身邊,緩緩俯身,將她的雙手握在掌心。

    琉璃一怔,雖然隔著紅蓋頭,卻也察覺到了養謙情緒不對,遲疑問:“哥哥,你……怎麽了?”

    養謙才一張口,卻覺著語聲艱澀。

    忙停了停,才說道:“沒什麽,隻是突然間,很舍不得妹妹罷了。”

    琉璃心中暖意融融,也有一些不舍的酸楚。

    養謙握著她的手,終究不肯撒開,喜娘忍不住又提醒:“大爺不用如此不舍,橫豎都是在京內,彼此也隔著不遠,姑娘縱然出了門,要見的話,一天裏總也能見個十次八次的,如今還是要快背新娘子出門呢,不要耽誤了吉時才好。”

    養謙聽了這些話,終於縮了手,他舉手在自己的臉上一揉,才發現眼中居然已經有淚湧了出來。

    喜娘看的分明,驚訝之下,仍舊笑勸道:“大爺果然是真心疼惜姑娘的,隻是這大好的日子,快別如此了。”

    琉璃聽養謙聲音不大對,卻又看不見他,倒也憂心,蠢蠢欲動地又想掀起帕子。

    誰知手才一動,就給養謙及時製止了:“別動。”

    琉璃道:“哥哥!”

    養謙笑笑:“放心,哥哥沒事。隻是想……妹妹嫁了過去,一定要好好的,但倘若那個人他……妹妹知道該怎麽做麽?”

    琉璃意外之餘,悲欣交集:“哥哥也放心,我知道。不管怎麽樣,還是有哥哥跟母親的。”

    養謙有忍不住要落淚,卻仰頭一笑:“你能這樣說,我哪裏還有不放心的?好了,哥哥送你上轎。”

    養謙說完,又深吸了一口氣,舉起衣袖狠狠把眼中跟臉上的淚擦去,這才轉過身,微微俯身下去。

    喜娘忙上前扶著琉璃,指引著她行事。

    琉璃趴在養謙的背上,大紅的喜帕在麵前搖搖晃晃,細細的穗子迷離閃爍。

    ——當初琉璃嫁到端王府的時候,是小章背著琉璃出門的,聽說陳翰林原本是想讓範垣的擔當兄長之責。

    隻是範垣在此前突然感染風寒,整個人站都站不穩,才換了小章。

    那時候的小章卻也像是現在的溫養謙一樣,哭的兩眼婆娑,卻還隻說無事。

    恍惚間出了門,那鼓樂爆竹的聲響越發清晰了,琉璃突然緊張起來。

    一想到外頭等著自己的是範垣,就像是心口壓著一塊大石,琉璃甚至覺著自己的身體都變得越來越重,沉甸甸地壓著人,因此養謙才走的越來越慢了。

    琉璃定了定神,小聲問:“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養謙聽了這句,輕輕笑了出聲:“沒有。”

    琉璃舉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仿佛有些汗漬,她悄悄地拿袖子給養謙擦了擦:“哥哥累不累?”

    紅色的衣袖從眼前拭過,養謙心底百感交集,正邁步要過門檻,一條腿突然沒了力氣似的嗑在門板上。

    整個人往前微晃的瞬間,身邊一左一右,是鄭宰思跟範垣上前,一個扶著養謙,一個照住了琉璃。

    養謙刹那間出了一身冷汗,總算鎮定下來,轉頭看一眼鄭宰思,向著他點了點頭。

    範垣也鬆開了扶著琉璃手臂的手,後退出去。

    養謙深呼吸,定神出門,下台階,小心翼翼地送了琉璃進轎子裏。

    琉璃坐定的瞬間,抓住養謙的衣袖叫道:“哥哥。”

    養謙回頭望著她蒙著蓋頭的樣子,臉上帶汗,眼中有淚,他俯身上前,隔著紅蓋頭將手撫過去,在琉璃的後頸上輕輕地一握,自己低頭過去,跟她額頭輕輕點了點。

    雖然無言,心有靈犀罷了。

    ***

    其實,這邊溫養謙雖然百般不肯把妹子交出去,那廂範垣卻也有自己的心思。

    倘若養謙這會兒知道範垣在想什麽,隻怕果然就要立刻悔婚。

    當看著養謙背著那從頭到腳都給遮掩的嚴嚴實實的新人出來的時候,範垣幾乎忍不住想衝過去,掀開蓋頭看看底下的是誰。

    先前定下日期的時候,每天都盼著這一天的來到,但當這天真的來到,他卻又近鄉情更怯似的忐忑。

    眼前的這一幕場景對範垣來說並不陌生。

    當年陳琉璃從陳府嫁去端王府的時候,他也是親眼看著的。

    陳翰林並無兄弟,也無子侄,最信任的不過是他跟幾個弟子,而他是最出類拔萃、也最受器重的那個。

    當籌備琉璃婚事的時候,陳翰林特意同範垣提過背新娘子出門這一節。

    那時候,範垣是答應了的。

    但是越到日期的逼近,他突然發現,他高估了自己。

    要他親自背著琉璃上轎,把她送給另外一個男人,他隻要稍微想到,心就好像給淩遲了一樣。

    所謂“臨陣脫逃”,那隻怕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今望著養謙背著琉璃出來,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小章背著琉璃上轎。

    他未曾在人群中露麵,隻是在街角遙遙地看著,望著那嬌嫋的影子被送進了轎子裏,就好像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就此給掐滅無存了。

    範垣望著養謙把人送到轎子裏,就像是當初小章把琉璃送進轎子,但幸好這一次,他不是旁觀者。

    新人上馬,沿街返回範府。

    接下來的所有禮節規矩,範垣盡數按照禮官指引行事,身邊的眾人如何觀禮,如何驚讚,什麽眼神如何臉色,他都不知道。

    眼睛所見,隻有對麵這個紅帕子遮著臉的“新人”而已。

    ***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鼓樂喧嘩之聲被擋在了門扇之外。

    連那本來侍候旁邊的喜娘也都給他揮退。

    在外頭,還可以按捺應酬,進了屋裏,他不想再浪費一時一刻。

    什麽坐帳,交杯,結發,都可以暫時省略。

    喜娘懵懂出門,不忘把門扇帶上。

    撥步床邊,範垣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新人。他想叫一聲“琉璃”,竟也不敢輕易出口。

    他伸出手想要將那帕子掀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忙又縮回手。

    紅蓋頭底下,琉璃臉紅如火,不知是給紅帕子映的,還是羞怕的如此。

    她聽見範垣讓喜娘丫鬟們退下,也看見範垣坐在了自己身旁。

    外間的嘈雜,更顯得屋裏靜寂,琉璃甚至聽見範垣的呼吸聲似乎紊亂,但他居然沒有任何動作。

    突然,琉璃又看見他的手垂落,修長的手指在被褥上用力抓了一把,不知如何。

    琉璃疑惑,終於忍不住先低低地叫了聲:“師兄?”

    範垣聽了這一聲,才又看了過來:“琉璃……”

    琉璃聽見他的聲音,不禁抿嘴一笑,小聲說道:“你怎麽就把人趕出去了?還有很多規矩呢。”

    範垣身不由己地問道:“什麽規矩?”

    “比如還得坐帳,還得吃交杯盞,還有……”這些事體,之前溫姨媽自然也早細細教導過琉璃。隻是琉璃說著說著,突然喉頭一梗,便忙停了下來。

    “還有什麽?”

    “沒、沒什麽了……”琉璃回答,手捏著腰間荷包,微微用力。

    原來琉璃突然想到,自己是嫁過一次的,如今說這些說的頭頭是道,如果引得範垣多心了,倒不知怎麽樣。

    是以琉璃心中後悔自己竟然多嘴口快。

    範垣的手覆過來,把琉璃的手握在掌中。

    琉璃隻瞧見他的長指如故,卻看不見他的臉,心中越覺著疑惑,不知他怎麽不揭開自己的蒙頭布。

    琉璃又猜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話惹了他多心了,便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兄,你怎麽了?”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

    琉璃定睛看時,眼前所見已經是範垣熟悉而又有一點陌生的臉了。

    原來是範垣抬手,猛然就給她將紅蓋頭揭了去。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琉璃微睜雙眼:“師兄……”

    範垣則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琉璃,望著麵前這張臉,範垣嘴唇微動,卻沒有出聲。

    琉璃察覺他神情異樣:“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範垣道:“我很好。”

    琉璃舉手在他額頭上一探,卻覺著他的頭似乎微微涼。

    範垣道:“你放心,我無礙。”他說了這句,一轉頭看見桌上放著的合巹酒,便起身走了過去,見是現成斟滿了的,便端了過來,遞了一杯給琉璃,自己也拿了一杯:“你不是說還要做這些的麽?”

    一旦跟範垣相處,對琉璃而言就仿佛回到了昔日一樣,更看見酒,本能地覺著好笑。

    忽地又想起今兒不同往日,這是跟範垣成親的日子,頓時那笑就也消失無蹤了,先前從溫府出門時候的緊張重新突如其來。

    範垣見她不動,便把杯子舉高了些:“怎麽不吃?”

    琉璃回過神來:“這個……不做也成的。”

    “既然是規矩,怎好不做?”

    琉璃遲疑地看他一眼,隻前隻似貪玩,可是……跟範垣吃交杯酒?心裏竟有些別別扭扭的。

    正此刻,範垣探臂過來,竟勾住琉璃的手臂,才把自己那一杯放在唇邊,問道:“可是這樣?”

    琉璃呆道:“是、是。”

    範垣微微一笑:“那就吃了?”

    他雖然是在笑,但鳳眼裏卻並沒真心的笑意。

    琉璃隻得答應了聲,她的杯子才沾著唇,範垣垂下眼皮,一口將酒喝光了。

    琉璃愣愣地看著,酒水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範垣問:“你如何不喝?”

    琉璃道:“師兄怎麽了?”

    範垣道:“幹嗎這麽問?”

    “你好像不大開心。”

    範垣本要否認,最終卻又沉默,看著她不肯喝酒,就道:“我替你喝了罷。”

    琉璃不答,範垣湊過來,就著她手上竟把那杯酒喝了。

    琉璃看看空了的酒杯:“師兄為什麽不開心?是因為……我剛才說的話?”

    範垣怔忪:“你說的什麽話?”

    琉璃見他似乎不是因為這個,便止住:“沒什麽。我以為,是我又冒犯了。”說著低下頭去。

    範垣望著她螓首微垂,長睫輕眨,從他的這個角度看過去,一如當日的陳琉璃盛裝就在跟前兒。

    範垣瞬間心馳神遙:“師妹。”

    琉璃還未來得及回答,範垣張手將她抱住,低頭在她的發端亂親:“師妹!”

    琉璃不知他為什麽突然竟又如此,就好像前一刻還隻是陰雲密布,這會兒突然之間就豔陽高照。

    範垣嗅到那幽然甜香,沁入心脾,他不管不顧地,隻是胡亂親吻著,又嫌棄琉璃頭上的釵環礙事,便胡亂摘了扔在地上。

    琉璃正在驚心動魄,無意中瞥見忙叫道:“玉釵不要扔了。”自己掙紮著伸手出去,把發髻上斜插的兩枚玉簪摘下,免得給範垣一陣亂扔,跌在地上弄壞了。

    範垣察覺她動作古怪,無意睜開眼睛看去,見狀道:“你怎麽到這時侯還……”

    琉璃說道:“這兩個釵子很是珍貴,壞了怪可惜的。”

    範垣看著她認真的模樣,頓了頓:“好歹也是見過數之不盡金銀珠寶的人,怎麽還這麽寶貝這種東西?”

    琉璃把釵子放在枕頭邊上:“這是夫人給我的,是溫家家傳的東西,倘若弄壞了,老人家豈不傷心。”

    範垣道:“你對溫夫人跟溫養謙這樣好,若非知道你是,我還當你真個是溫家阿純呢。”

    琉璃不禁玩笑問道:“那師兄是喜歡溫純,還是喜歡琉璃?”

    範垣正心中有個結,猛然聽琉璃這樣說,便寒了臉。

    琉璃雖看出他之前有些不痛快,卻不知症結,此刻見他這樣,便不敢言語了。

    範垣心煩意亂,走到桌邊又倒了一杯酒,仰頭慢慢喝了。

    身後琉璃坐了起來,看看自己有些淩亂的衣裳,忙整理了一下,又見範垣呆立在桌邊不動。琉璃道:“不要總是喝酒,心裏如果有事,喝了酒容易醉。”

    範垣回頭:“我心裏有什麽事?”

    琉璃默默道:“我又怎麽知道。”

    範垣緩步回到床前:“當真不知道?”

    “不說閑話了,連日來師兄必然也勞累非常,”琉璃往後縮了縮,一直退到了床內,盤膝坐著:“我坐一會兒,師兄就先歇息罷。”

    “你讓我……”範垣看一眼她身前空落落的床褥。

    琉璃道:“我聽哥哥說,南邊打了勝仗,儆兒高興的很,還說這也多虧了先前師兄主張啟用一個、一個姓謝的將軍的緣故。你又忙於政務,又忙於籌備成親的事,一定操勞的很。”

    範垣似乎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洞房花燭的,你要我一個人睡?”

    琉璃道:“也是為了師兄好。”

    範垣盯著她。

    琉璃很想再往內縮一縮,隻是背後已經靠著牆壁了,隻能若無其事地停下來。

    範垣緩緩落座:“我沒有覺著累,那些事我早就習慣了,之前比這艱難的還有呢,有時候幾天幾夜都不能閉眼休息,不也是熬過來了?”

    這幾句輕描淡寫,其中艱辛卻不足為人道。琉璃聽他說“比這艱難的”,自然想到自個兒當初不懂事做下的那些事,忙道:“以後、以後一定會好的。那謝將軍如此了得,南邊平定隻怕指日可待了。”

    範垣淡淡道:“過去這件,自然還有別的。”

    琉璃啞口無言,範垣說話間,便挨在她身旁躺下,抱住了琉璃的腰。

    琉璃低頭望著範垣的臉。

    這一會兒不像是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卻如同當年在陳府兩小無猜的光景。

    沉默,琉璃禁不住以手指蹭蹭他的發鬢,猛地看見有一根銀白的發絲:“啊,師兄你有白頭發了。”

    範垣枕著她的腿,微閉雙眼:“這有什麽稀奇,你再仔細看看,還更多呢。”

    琉璃果然低下頭去,又看了片刻,果然又看見數根白頭發,她呆了呆,望著那星星華發,又看看範垣依舊俊美非凡的臉,頗為驚心,竟不敢再看。

    一陣沉默過後,範垣問道:“你怎麽不說話了?”

    琉璃道:“我、我不知道說什麽。”

    範垣道:“愛說什麽都好,隻要讓我聽見。”

    “你想聽什麽?”

    “你說的我都愛聽。”

    琉璃呆呆地望著他:“師兄……”

    “嗯?”

    “師兄真的喜歡我?”

    “廢話。”

    “有多喜歡?”

    “喜歡……”範垣喃喃,他仍是閉著眼睛,仿佛人在夢中似的,“喜歡到就算你要我死,我也絲毫不恨你。”

    琉璃猛然震動,心又隨著揪痛:“師兄。”

    “嗯。”

    “那你、你後來為什麽又要我……死?”

    範垣雖未睜眼,眉峰卻猛然深鎖。

    琉璃早知道這是他的逆鱗,所以一直不太想問。

    何況她心裏隱隱也知道答案:無非是範垣恨極了她,再也無法原諒她罷了。當時她雖然答應了範垣的條件,但正如她所想的,範垣其實並不是真的想那麽做,那隻是羞辱她的一種方式,最終還是要她付出死亡的代價的。

    隻是如今聽他的那一句話,才又忍不住觸動心事。

    見範垣仿佛又要動怒,琉璃道:“師兄,……既然你說不恨我,又為什麽非讓我死不可?”

    範垣忍無可忍,冷冷道:“別說了。”

    琉璃道:“師兄,真是你做的嗎?”

    範垣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的驚愕如此明顯。

    琉璃看著範垣,訥訥:“其實我、我一直想不明白,可如果不是師兄做的,你又何必承認……”

    範垣的瞳仁略微收縮。

    眼前突然出現那堪稱他人生中最黑暗慘痛的一夜。

    他從內閣往寢宮而去的時候,有內侍來報說:“皇上哭鬧不休,太後正趕去安撫。”

    範垣也並沒在意。

    先前從內閣出來的時候,腳步尚且遲疑緩慢,但隨著一步步靠近長信殿,卻也一步步地安然神穩,既然要做,那就做的徹底。

    他打定了主意,聽內侍如此說,便想索性先去殿內等候就是了。

    上了台階,範垣在廊下遇見了小皇帝的貼身太監陳衝。

    陳衝見他來到,並不多問,隻笑道:“範大人,內閣的事已經了了?”

    範垣點頭:“皇上如何了?”

    “先前還隻是哭鬧說肚子疼,方才皇太後前去安撫了一陣,已經好了。”

    “無緣無故為何腹痛?”範垣雖如此問,心裏卻知道答案。

    小皇帝本就狡黠多智,這肚子疼跟頭疼腿疼等一個樣,有時候真,有時候假,變幻莫測,總要看他的心情跟所需確定。

    陳衝顯然跟範垣一個想法,隻不過陳衝極忠心朱儆,當然不肯說小皇帝的壞話,便笑道:“皇上年紀小,又愛動,指不定哪裏吸了冷氣才害了肚疼,隻不過……”

    範垣正琢磨琉璃已經去了長信殿,竟有些心不在焉,依稀聽陳衝說:“皇上今晚上格外依賴太後似的,說的話也有些古怪,什麽長長久久……陪伴著之類,聽著倒像是……”

    大概也看出了範垣意不在此,陳衝識趣道:“不知不覺又多嘴了,既如此,奴婢先回去伴駕了。”

    範垣同陳衝別過,自己往長信殿來。

    琉璃已經安排好了,這殿內外都不曾安排貼身的人,隻有幾個大內侍衛巡邏經過,見了範垣,也都忙行禮後退了。

    範垣將進長信殿的時候,瞧見一道影子從拐角處一閃消失,看著是個小太監的模樣,依稀眼熟。

    他一心想見琉璃,想著自己要跟她攤牌的那些話,等邁步進殿的時候,才驀地反應過來……不對。

    接下來他所麵對的,是他這輩子最難禁受的噩夢。

    就算此時此刻這種良辰吉日裏想起來,都忍不住呼吸急促,渾身冰涼,而心也隨著縮成一團,將僵冷窒息而死似的。

    ***

    範垣停了停,冷問:“今晚上是洞房花燭,你非得提這煞風景的事嗎?”

    琉璃見他起先還隻是臉色陰晴不定而已,漸漸地卻變得可怕起來,最後隱隱地仿佛還帶一絲猙獰,仿佛要跟誰去拚命似的。

    琉璃早就心驚肉跳了。

    如今見範垣如此說,忙道:“那我不說就是了。”

    對上範垣不善的眸色,琉璃心中念頭轉動,訕笑道:“師兄,我忽然想起我沒吃東西,有些餓了,你呢?”

    “我不餓。”

    “那我也不吃了,你睡,我看著你。”

    範垣聽了這話,臉色稍霽。

    此時帳外紅燭高照,撥步床內,光影卻有些暗淡。範垣望著麵前眉眼精致的玉人,影移光轉中,心中便又浮現琉璃的臉。

    範垣就躺著的姿勢,伸手在琉璃的頸項後輕輕一攬。

    琉璃身不由己往前傾身,正好低頭吻在範垣的唇上。

    琉璃微睜雙眼,想不到他還能這樣。

    唇齒相交,相濡以沫,這時侯才有幾分銷魂蕩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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