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護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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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琉璃同範垣乘車回府, 車上, 範垣想到先前那副“母慈子孝”的場景, 雖然琉璃高興,朱儆也喜歡, 但他總覺著心裏不大受用。

    但如果就此勸琉璃不要去親近朱儆, 卻又不忍心, 畢竟當初琉璃之所以答應嫁給他的一大原因, 也正是因能時常進宮跟朱儆相見,如今怎麽能再出爾反爾。

    範垣便忍著不言語。

    不料琉璃見他悶悶的似有心事, 便問說:“師兄,你怎麽了?”

    琉璃因為跟朱儆相處了這許久,且又見那孩子快樂非常,所以她也是心花怒放, 此刻還意猶未盡的。

    隻是她這份按捺不住的歡喜,卻更反襯出了範垣的沉默異常, 是以雖然範垣不說,琉璃卻早嗅到了他的不快。

    範垣瞥她一眼:“沒什麽。”

    琉璃忙把自己在宮中所做所說等極快地想了一遍,除了給圓兒修毛,倒是沒做什麽格外破格不好的。

    雖然如此,琉璃卻知道範垣心思縝密, 隻怕自己覺著沒什麽的, 對他來說卻是極要緊的。於是試著問:“是不是我哪裏又做錯了?”

    範垣聽她溫言軟聲相問, 心一軟, 重回過頭來。

    兩人目光對上, 範垣看著她清澈的眸色:“不是,你做的很好。是我……在想別的事。”

    琉璃聽了如此回答,總算鬆了口氣:“好好的就冷了臉,怎怪我多想?”又問:“是為了什麽事?”

    範垣微微一笑:“一件沒要緊的小事罷了。”

    琉璃望著他淡淡的笑容,無端想到那突然來到的嚴太妃,忙問:“對了,嚴姐姐後來怎麽就走了?也並沒有說一聲兒?”

    範垣道:“你怎麽突然問她?”

    琉璃說道:“我今兒見了她,嚇了一跳。不過,嚴姐姐比先前好像更出挑了,聽儆兒的話,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多病?”

    範垣起先沉默,而後道:“我不太清楚。”

    琉璃看他一眼,隱約覺著範垣對待嚴妃的態度似乎有些異樣。

    她倒是並未多想,隻自顧自道:“你問我為何問她……當初端王府的那些人,如今在宮裏還留著的,也隻有她了。”

    範垣聽了“端王府”三個字,雖然並沒吃醋,卻嚐到了一絲微酸的滋味:“哦,你記得倒是很清楚。”

    “這個哪裏能忘了?”琉璃隨口說道,“而且雖然嚴姐姐表麵冷冷的,我其實是知道的,她對我很好。”

    範垣聽了這句,才不言語了,隻是瞟著琉璃:“你又知道?”

    琉璃道:“我能感覺的到。”

    範垣啞然失笑:“你的‘感覺’倒也厲害的很了。”

    琉璃笑道:“是真的呀。對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懷著儆兒那時候,差點做了一件傻事,正好嚴姐姐遇見我,才並不曾有什麽意外。我當時倒是沒覺著怎麽樣,後來想想,每每都有些背後發涼呢。”

    範垣仿佛不經意般問道:“說的這樣鄭重,是什麽事?”

    琉璃正要說,突然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竟要跟他說些端王府的舊事,難道是怕他心裏很痛快嗎?

    於是忙支吾道:“沒什麽,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範垣見她及時刹住了,倒也並不追問。

    隻又瞅了她一眼,將身子往後一靠,背貼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如此又過了半天,範垣才說:“陳琉璃。”

    琉璃正在自顧自想事情,抬頭應了聲:“幹什麽?”

    範垣卻又沉默,半晌道:“算了,當我沒問。”

    琉璃莫名:“你原本就什麽也沒問啊?”

    範垣索性扭過頭去。

    ***

    這日,範府三爺範波之妻羅氏,來四房裏尋琉璃。

    琉璃正在做些針織,見她來了,便把東西放下,請她落座:“三嫂子請坐。小桃看茶。”

    羅氏道謝坐了,細細端詳了琉璃一會兒,又掃了眼桌上的物事,笑問道:“妹妹在忙什麽呢?怎也不歇息歇息?隻是用功?”

    琉璃道:“也不累,隻是消磨時間罷了。”

    羅氏看像是繡的一塊兒帕子,便笑道:“我還當是要做些小孩子的衣裳呢。”

    琉璃聽見“小孩子”三字,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朱儆,正發呆,卻聽羅氏又道:“我們都知道,四爺疼妹妹疼的什麽似的,既然成了親,隻怕很快就會有喜訊罷,這及早地做兩件小衣裳出來預備著,倒是好的。”語氣竟極為體己親密。

    琉璃愣怔,這才反應過來羅氏指的是什麽,哪裏跟朱儆有半點關係,竟是在說她跟範垣生的小孩子。

    如今雖然成親,圓房卻仿佛成了個虛幻的存在,而琉璃更加絲毫也沒想過自己跟範垣的孩子如何等等……頓時間心頭狂跳亂動。

    羅氏見她不響,隻當害羞,便又親親熱熱地說:“這有什麽可害羞的?妹妹你若是不愛動也無妨,我給你預備下就是了。”

    琉璃滿麵通紅,忙道:“不敢勞煩。”

    “都是自家人,有什麽勞煩的,”羅氏越發熱情洋溢地說道,“自家人不就是如此麽?你帶挈我,我拉扯你的。總之大家都好就是了。”

    琉璃因給她一句話攪亂心緒,無心理會,隻顧低著頭。

    羅氏見她格外沉默,自己思忖了會兒,才又笑著開口說道:“隻是我們家三爺跟四爺是不能比的,年紀雖大些,卻實在是天差地遠,一個是堂堂的首輔,高高在上,一個呢,卻隻能在家裏裏外跑腿,正經功名也沒有一個。”

    琉璃原本以為她隻是來閑話的,及至聽到這裏,才有些明白,羅氏竟好似是有所圖而來。

    琉璃正意外中,羅氏打量她不言語,便握住了琉璃的手,帶笑低聲說道:“好妹妹,從先前你們上京,又住到府裏,我第一次見了你,就覺著你實在是不錯,如今果然大家做了妯娌,更是親上加親了。這府裏的情形你也都清楚的很,大爺自然是不用說,已經隻顧頤養天年,享清福呢。二爺也自有正經前程,更是大娘最疼愛的,隻有你三哥他一事無成,整天隻顧往那些沒出息的閑人堆裏鑽,前兒你回門,他要跟二爺去,我還不想讓他去呢,跟二爺四爺站在一塊兒,沒得丟人!”

    琉璃見她恨恨的,隻得含笑道:“這也是人各有誌罷了,這府裏內宅的事情是二嫂子管著,外頭都多虧了三爺,雖不是官職,這一向裏外奔走左右照應的也很不輕鬆,我前兒還聽見老夫人稱讚三爺辦事辦的好呢。”

    羅氏一楞,繼而笑道:“那是老夫人給臉罷了,難道說渾家子隻有他一個沒出息的?”

    說到這裏,羅氏握緊琉璃的手道:“好妹妹,我今兒不怕羞說了這些話,好歹我的意思也說給你知道。我實在不想你三哥就這樣沒用廝混下去了,如今四爺是堂堂的一品官,他說一句話,比聖旨還有用些呢,誰不都得乖乖地照辦?何況經過他手底下的大小官員也不計其數,隻要他隨口一句話,你三哥就有著落了。好妹妹,你若是私底下能跟四爺透幾句,提拔提拔你三哥,將來他做了官,到底是家裏人可靠些,必然是四爺的左膀右臂,豈不是兩全其美?”

    琉璃望著羅氏殷切盼望的眼神,輕輕搖頭道:“這些外頭的事,我全不懂。且四爺也向來不跟我說,也不許我提……”

    羅氏臉色微變。

    琉璃卻又半是羞澀道:“其實不怕三嫂子笑話,起先我也曾經跟四爺求過……”

    羅氏驚訝:“求過什麽?”

    琉璃道:“嫂子當然知道我哥哥如今還隻在翰林院,做個區區的修撰而已。所以我暗中求四爺,幫著提拔提拔我哥哥,不料他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說我是無知女子,竟敢參與這些朝堂上人事任用等的大事……為此還冷了我一陣子呢。我從此可不敢再提了,沒的又討了一鼻子灰罷了。”

    羅氏聽她柔柔軟軟略帶委屈的口吻,心頭窒息,可到底不甘心就此罷休,便哄勸道:“好妹妹,那必然是你說話說的太急了,不懂手段,你如果要求四爺辦事兒,我教你……你須得在床……”

    琉璃才聽清她說什麽,臉紅的已經不成,強自鎮定下來:“嫂子不是不知道,我向來笨的很,連自己哥哥的事兒都辦不成呢,哪裏還能辦別的,其實辦不成也就罷了,就怕更弄巧成拙,你知道四爺的脾氣,罵我一頓倒是沒什麽,若是因此更遷怒到三爺身上去……我可就不知道了。”

    羅氏聽了這句,不禁有些皮緊。

    這種鑽營的事兒,之所以不是範波跟範垣直接去說,一則範波自己不肯,二則就是怕範垣的為人脾性,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琉璃身上。

    又因為知道“溫家阿純”起初癡愚,後來雖恢複了,不過是個無知的小丫頭片子罷了,隻要跟她說些好話,哄一哄她,未必她不會答應……沒想到居然碰了這樣一個釘子。

    當即羅氏不敢再提,反而急流勇退地說道:“那罷了,妹妹不必為難,也不必先跟四爺說起來……這種事,倒要順其自然才好。”

    羅氏略又閑話了兩句,問了問昨兒進宮的種種,才訕訕地去了。

    琉璃送她出門,見婦人頭也不回地走了,知道她應是死了心了,這才鬆了口氣。

    誰知羅氏去後,因為未曾成事,便有些灰頭土臉的。

    待走的遠了些,便冷哼了聲,對跟著的貼身丫頭說道:“這四奶奶看著生得乖巧伶俐,誰知道竟果然是個呆而又呆的蠢貨,空有那副模樣身段,硬是一點兒也不會用,照這樣看來,隻怕過不多時就會在四爺跟前失了寵。”

    丫鬟雲兒忙問道:“這是為什麽?才成親,不是說好的了不得?何況四奶奶是老夫人的親戚呢。”

    羅氏說道:“親戚又怎麽樣,難道我沒告訴過你?早有風聲,說四爺娶她不是因為愛她,是想報複老夫人呢。我原本還不信,今兒看她這樣蠢,一件小事也都辦不成,倒也信了幾分,四爺是什麽樣的人,怎麽會喜歡這種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等新鮮勁兒一過,且看著吧。”

    雲兒笑道:“這倒是,當初聽說四爺要娶她,底下的人都不信呢。放著多少現成的大家閨秀不要,卻要娶一個傻子。這、這倘若將來要有個一子半女的,也是個癡傻的,該怎麽辦呢?”

    羅氏原本憤憤的,聽了這句卻嗤地笑出來,道:“哼,這話說的是,何況你們既然都想的到了,四爺難道想不到?照我看,遲早是要休了她的。”

    羅氏自己尋得了慰藉,這才又得意起來,領著丫頭過寶瓶門而去。

    就在羅氏走後,許姨娘從一叢芭蕉後走了出來,原先她本想四房探望,走到這裏,又覺著貿然前去不妥,便在此徘徊。

    誰知羅氏同雲兒從抄手遊廊下經過,所說的話竟給許姨娘聽了個正著。

    許姨娘聽在耳中,急在心頭,待要現身讓她們不要再說下去,但是那些話雖然不堪,可卻句句誅心。

    何況,當初範垣立意要娶“溫純”的時候,許姨娘也曾有過相同的“報複論”的想法。

    她本來正猶豫要不要去四房,因聽了這番話,卻沒了遲疑,徑直往四房而來。

    琉璃因為才打發了那位三夫人,回來屋裏,本想繼續做針織,可手才碰到線就想到羅氏說的“小孩子”,於是忙又燙手似的放下。

    正有些不知所措的,聽到外頭丫鬟說:“姨娘來了。”

    這邊兒琉璃還沒反應過來是誰,轉頭看時,卻見是許姨娘從門外進來了。

    琉璃忙起身,正要行禮,許姨娘早走過來,扶著手道:“萬萬不用客套。”

    琉璃應了,忙請她坐了吃茶。

    許姨娘也看了一眼桌上的刺繡,卻並沒有拿了細瞧。琉璃的針織本就拿不出手,這位又是範垣的生母,算來也是她的“婆婆”,如果給她看見自己粗陋的功夫,卻有些難為情。

    幸而許姨娘意不在此,隻道:“方才我來的路上遇見了三房太太,她來找你了?”

    琉璃點頭。

    許姨娘笑道:“我看她臉灰灰的,可是有什麽事?”

    琉璃畢竟不是真的呆,自打成親後,許姨娘就沒有來過一次,今兒破天荒的來了,進門又提羅氏,自然是因為羅氏在這裏碰壁後,或許不幹不淨說了什麽,或許把氣撒在許姨娘身上,也未可知。

    琉璃打起精神:“是三太太說了什麽?”

    許姨娘忙道:“不不,隻是我覺著奇怪,多嘴問問罷了。”

    琉璃笑道:“其實沒什麽,隻是閑話了幾句而已,我心裏是沒什麽的。她要是因而記恨我或者四爺……甚至也怨恨您,可就大不該了。”

    許姨娘聽出了琉璃話中的意思,忙解釋:“她並沒跟我照麵,我隻是遠遠地聽什麽‘辦不成事’之類的話,難道是她求你辦什麽事?”

    琉璃見她透出來,就把羅氏來意告訴了許姨娘,又說道:“是我回絕了,這本就不是我分內的,何況如果官職都是內宅裏求出來的,朝廷又何必有科舉一說呢?豈不都亂了套了。”

    許姨娘明白過來,忖度說道:“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雖然你回絕的好,但她心裏自然是不受用了。”

    琉璃笑道:“姨娘何必管她,理在咱們這邊兒,若是她受用了,豈不是讓四爺不受用?”

    許姨娘聽她如此維護範垣,點頭道:“你說的很是,隻是我擔心你從此白受些委屈罷了。”

    琉璃帶笑搖頭:“我真沒什麽可委屈的,心裏一點兒都沒有呢,姨娘放心,姨娘也不該把這件事存在心裏,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也就完了。”

    許姨娘望著她清澈帶笑的眸子,原本焦慮不安的心,仿佛在這種笑容之中也被迅速治愈了。

    又想到羅氏所說的那些不堪,許姨娘不禁說道:“垣兒能娶到你,真真兒是他的福氣。”

    琉璃認真想了想,終於小聲說:“我能嫁了他,也是我的福氣。”

    ***

    當夜,琉璃思來想去,終究把羅氏來的事兒跟範垣說了。

    範垣聽見她如何回絕羅氏,很覺意外:“你當真是這麽回她的?”

    琉璃道:“是呀,我因想著畢竟是妯娌,如果我直接說我不能,必然她臉上掛不住,所以隻假說我給哥哥求過……我哥哥當然比這府裏的三爺更親近一層了,哥哥都不能夠何況三爺,我不過是想讓她知難而退罷了。我、我沒做錯吧?”

    幽淡的燭影之中,範垣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你做的很好,怎麽突然這麽聰明會事了?”

    琉璃聽他誇獎,這才喜歡起來,不禁拉著他的手道:“師兄,我做的真的很好嗎?”

    嬌軟的身子撞到手臂上,一股幽香也隨著沁入口鼻,直達五髒六腑。

    範垣有些口幹舌燥,便略有些僵麻地“嗯”了聲。

    琉璃隻顧喜歡,畢竟在範垣的口中一直都說她“笨”,好歹得了句親口稱讚……這會兒才體會到朱儆的心意。

    那次朱儆向琉璃抱怨說不管他做什麽,範垣都不滿意,琉璃還隻當是小事,如今親身體會,才了解到範垣的一個承認或者一聲鼓勵,對他們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隻是範大人此刻想的顯然跟琉璃不是一回事。

    範垣咳嗽了聲,道:“琉璃。”

    “嗯?”琉璃抱住他的胳膊,仰頭望著。

    範垣垂眸瞥她一眼,目光在這張絕色的臉孔上定了定,才又轉開,隻盯著床頭掛著的一個緞子菱角香囊:“昨兒回來的路上,我本想問你一件事。”

    琉璃道:“什麽事?你說。”

    “我……我想問的是,”範垣深深呼吸:“你現在還喜歡、先帝嗎?”

    琉璃微微一顫。

    範垣喉頭發緊:“怎不回答?”

    琉璃鬆開抱著他的手:“我……我不知道。”

    範垣皺眉:“你不知道?”

    琉璃略覺茫然。

    當初在慈恩寺的杏花底下驚鴻一瞥,被當時的端王驚豔,又給他柔情所俘獲,終究嫁了。

    端王對她自然是極為寵愛的,雖然府裏本就有了王妃,姬妾等,可對待琉璃,卻又不同,平心而論,算是並沒有虧待過琉璃。

    要問喜不喜歡朱睿琮,自然是喜歡的。

    起初是驚豔,然後是習慣。從對一個出色男子的驚豔之喜歡,到對“端王”以及“夫君”這雙重身份的敬愛,尊重,畏懼,慢慢地,一切已成習慣。

    要說喜歡,當然是曾喜歡的,無可否認。

    而且琉璃也從無暇去想別的。

    隻是在以溫純的身份重生後,在南邊的那段時間,無所打發的時候,看了許多的閑書,詩集等。

    每每有讀到“一生一世一雙人”,或者“隻羨鴛鴦不羨仙”等,心底都會有一刹那的恍惚。

    那會兒,她會想到端王。可同時想起來的,還有那個被端王改過了的……原本粗眉楞眼板著臉的泥人。

    範垣見琉璃愣愣地不答,心頭那股火直湧上來。

    他擰眉盯著麵前的這張臉,手在她腰間一攬,同時一揚袖,桌上的紅燭隨之熄滅。

    琉璃隻覺雙足瞬間離地,身子輕飄飄地,原來是給他抱了起來。

    一團漆黑裏,頭臉被帳幔輕紗微微地溫柔拂過,下一刻,人就落在了暖軟的被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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