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糟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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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嚴太妃立在那殿閣廊簷下, 見範垣來了,眼中便透出了幾分淺淺的喜悅。
縱然她心裏明白範垣是因何突然闖來,也看清了範垣那淡漠冷絕的眼神。但這仍是無法阻止她心中歡悅的滋生。
嚴雪竟未曾挪動分毫,仍是立在遠處不動, 微微歪頭看著範垣,竟像是要將他走近的樣子看的一清二楚, 一絲一毫也不能遺漏般。
紅色的朝服隨著行走在風中飄動,就像是赤色的海浪, 所有的紅牆碧瓦在這瞬間都像是失去了顏色。
隻有他。
***
範垣往黛煙宮而來的路上, 遇到了不少的太監宮女。
大家都紛紛避讓, 雖有些等級高的太監跟嬤嬤們, 知道大臣擅闖內苑這很不合規矩,但是望見範垣那冷絕的冰雪臉色,誰又敢冒這個頭?因此都忙忙地躲開, 或者立在旁邊,垂頭行禮, 不敢直視。
範垣一徑進了宮門,同時也看見了嚴太妃。
兩個人目光相對的這一瞬間, 從範垣走到廊簷下嚴太妃身前的這一段路,卻又仿佛是兩人相識的小半生已經過了。
尚在震怒之中的範垣並不知道嚴雪此刻心中在想什麽。
更加無暇去理會其他。
而黛煙宮的內侍們察覺異樣,有幾個匆匆從殿內跑出來,卻不敢上前, 遲疑著在原地徘徊, 不知如何是好。
範垣徑直走到嚴太妃身前, 道:“我有話要跟太妃娘娘說。”
嚴雪微微一笑,舉手往內殿一讓:“首輔大人請裏間坐了說話。”
範垣絲毫也不顧忌,仍是冷冷然地邁步進了宮內,嚴雪想要跟著入內,才一挪動,身形卻一晃。原來她方才在這裏站了半天,雙腿早就酸麻了。
貼身的宮女挽緒及時上前將她扶住:“娘娘。”
嚴雪看她一眼。
常年伺候嚴雪身邊,挽緒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隻小心扶著她進了殿,才輕輕地鬆了手,同時向著眾人示意,大家便都退了出來,隻在門口站著伺候。
範垣並未就坐,在殿內負手而立,也並未再看嚴太妃,隻在她將走近之時,範垣道:“娘娘為人聰慧,隻怕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
嚴雪笑了笑:“什麽來意?我再聰慧,也不是神仙,不至於就到未卜先知的地步。”
範垣這才掃她一眼,道:“這幾日宮裏頭忙的是什麽,難道娘娘不知?”
嚴雪自顧自走到桌邊兒坐了,地上本有個小火爐,嚴雪撥了撥炭火,慢慢道:“原來是這個,我聽他們說,禦膳房裏的東西有些不幹不淨,所以在嚴查。難道首輔大人是為這個而來?”
畢竟不能明說是皇帝賜給範家的點心出了問題,所以對外隻借口說是禦膳房裏有事罷了。
範垣看她氣定神閑,便走到桌邊,微微俯身。
嚴雪的動作一停,抬起頭來。
範垣望著她的雙眼,道:“娘娘當然該知道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當著真人不說假話,前兒皇上給範家的點心出了問題,有人想要對……”
範垣因為關心之故,一時大意,幾乎脫口把“琉璃”二字說了出來,幸而及時打住,隻道:“想要對純兒不利。”
嚴太妃也聽出了他打了個停頓,還以為他是在意對於“溫純”的稱呼。
嚴雪眉峰微蹙道:“是嗎?我竟不知。是誰這樣大膽,敢對‘首輔夫人’不利?”
“首輔夫人”四個字,特意咬的略重了些,又似帶了幾分嘲諷。
可她雖然說著不知,神色卻淡然毫無驚慌,顯然並非才知才聞而已。
範垣不理她話中有話,問道:“娘娘不問問純兒如何麽?”
嚴太妃慢條斯理道:“自然是無礙的。”
“為何這樣篤定?”
嚴太妃笑道:“我聽說那日府上有人來請黃橋,後來說是府上東城小少爺病倒了。半句也不曾提過首輔夫人四個字。另外,倘若真的是夫人出了事,就算瞞著裏外秘而不宣,首輔大人你又怎麽會忍心撇下楚楚可憐的嬌妻,反如此寬神地留在宮裏查什麽太監宮女呢。”
範垣竟也一笑,坦然說道:“你說的不錯,如果純兒有半點不妥,此刻我自然是把所有事都撇下,隻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旁。”
嚴雪本是雲淡風輕,聽到這裏,臉上的笑方僵了幾分。
範垣道:“隻是我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有人會對純兒下手,她人如其名,心性極為單純,又從不與人為惡,但凡見過她的人,無不交口稱讚……”
“好了,”嚴雪不等他說完,便生冷地打斷,頃刻,她冷然一笑:“看樣子四爺果然是愛極了這位新夫人,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世間隻她一人似的。我如今卻也終於信了,世間的男子卻都是這樣薄情寡義的,怪不得之前在坊間的時候聽那些渾人常說,男子這一生有三大樂事,升官發財死老婆。死了糟糠,便可以心安理得再另娶嬌娘,從此何等快活。四爺說是不是?”
範垣道:“娘娘的比方不恰當,我範垣先前從未婚配過。所以現在我的糟糠妻,就是她。”
“她?”嚴太妃語帶譏諷,盯了範垣片刻,終究忍無可忍道:“首輔大人當然是從沒有婚配過,但你的心先前在誰哪裏,別人不知道,難道我還不清楚?現在人沒有了,你便這麽快就當所有都沒發生過,這麽快就都忘了?就這麽順理成章地納了所謂‘糟糠’了?”
她越說越有些無法自製,聲音幾乎都顫抖起來:“範垣,範大人,你可真讓我刮目相看啊。”
範垣道:“所以,那天你跟我說什麽,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嚴雪仰頭笑了兩聲:“我現在也後悔自己多餘跟你說那些話,可笑的很。也許……我隻是、替她不值罷了。”
範垣聽到這裏,神色有了些許鬆動。
眼中先前的冷峻之色收減了幾分,範垣停了停,道:“那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
嚴雪聽了這句,渾身一顫:“過去?”她搖搖頭,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我想不通,怎麽才能這樣輕巧地就放一切都過去,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難道真的是人死如燈滅,她死了,你就當真一絲一毫什麽都不惦記了?”
範垣轉開頭去:“惦記……又有何用,徒增傷痛。”
嚴雪雙眼微微閉上:“是啊,惦記又有什麽用,你惦記了半生,也不過是白惦念費心,且又自己折磨而已,我豈非也是同……”
嚴太妃說到這裏,慢慢停了下來。
此刻風爐裏的火竄上來,壺中的水漸漸地燒的滾開,骨碌碌地冒著熱氣。
嚴雪望著那在爐子上煎熬的水壺,看著那水汽飄嫋而上,又極快地散在空中。太妃緩緩道:“興許我能了解四爺的心意,擔負著過去,實在是太沉重了,且又毫無希望。橫豎如今人都沒了,不如借此機會扔下,開開心心地抱著溫香軟玉過歡喜日子。”
範垣不做聲。
“但,可怎麽是好。”嚴雪歎了口氣,又看向範垣道:“我真想跟四爺學,你倒是怎麽放下的?怎麽做到這樣一刀斬下幹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就喜歡上另外一個人的?”
範垣原本是興師問罪而來的,可是這會兒望著嚴雪發紅的雙眼,聽著她一聲聲質問,那想要發難的心,突然有些緩淡了。
範垣垂頭想了想,道:“你說的對,本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如此了,可是……許是上天垂憐,本以為是山窮水盡,誰知竟又給我柳暗花明……”
說到這種地步,已經是他的極限。
範垣定了定神,“不管你怎麽想,我、我已經失去過一次,再不能有第二次了。你可清楚?”
雖未明說,話中卻自然帶有警告之意。
這會子,嚴太妃麵上已經沒了笑意,她漠然地望著範垣:“她對你,就這麽重要?”
範垣點點頭。
嚴太妃道:“那我問你,對你而言,溫純跟陳琉璃相比,哪一個在你心中更重。”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畢竟溫純就是琉璃,她們兩人在範垣心目中自然是同等重要的。
但是範垣雖明白,嚴雪卻不知道。
範垣皺皺眉,終於道:“她們在我心中,是一樣的。”
嚴雪隻覺著頭暈,她舉手支著額角,半晌才道:“範大人,我現在突然羨慕死了的陳琉璃了。”
不等範垣問,嚴雪繼續說道:“幸而她死了,所以不必聽你說這些荒謬可笑的話。”
突然她又一笑道:“不過也沒什麽,就算她活著又怎麽樣?畢竟皇太後的心意從不在你的身上,所以就算聽了你這樣回答,對她來說也是無關痛癢。因為她不愛你,所以毫不在意,毫不傷心,你說是不是,範大人?”
範垣見她的執念竟如此之深,隻得沉聲說道:“我今日來,並不是想跟你說起這些陳年往事,隻是想告訴你,我如今不管你跟下毒之事有沒有關係,但以後,我絕不容許相同的事情再度發生。就算是你,我也……”
“也怎麽樣?”嚴雪反而冷靜的很:“也絕不姑息麽?”
“是。”
範垣說完,轉身要走。
身後嚴雪突然揚聲道:“是我做的。”
範垣腳下一頓,想回頭,卻又沒有。
“是我,你懷疑的不錯!”嚴雪怕他聽不清似的,重又說了一遍,又道:“你不問我為什麽這樣做?”
範垣道:“我何必問,我若是不知道原因,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了。”
嚴雪笑道:“你既然知道原因,就更加不該輕易放過,因為你最明白我的,我一旦下定決心,一輩子就不會更改的,你今日若姑息了我,他日我仍舊不會罷手。”
範垣猛然回頭,厲聲道:“阿雪!”
猛地聽了這個稱呼,嚴太妃一怔之下,突然笑了出聲。
她大笑了會兒,眼中含淚:“這麽多年了,我終於又聽見你叫我的名字。你可還記得你最後一次叫我的名字是什麽時候,又是為了什麽?”
範垣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嚴雪凝視著他道:“首輔大人貴人多忘事,隻怕已經不記得了,不如我提醒你?你最後一次這樣喚我,是在守玉閣裏,那時候你跟我說——‘阿雪,她不能出事,如今隻有你能夠幫我,你就替我……護她安安穩穩的,好不好?’”
朝服袍袖中微露的手已經握的死緊,隨著嚴雪這一句話,往事也仿佛迅速在腦海中浮現。
而身後,是嚴太妃繼續道:“所以,我答應了你。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明白你對她的情意……知道你一旦動心便至死不渝的,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幫你看了她那麽久,但是你呢?你告訴我,你現在為什麽說變就變,毫無原因沒有預兆的就喜歡上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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