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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雉頭金鏤又珠胎(二)

    鳳輦通門靜,雞歌入漏長。風雪之間,流珠在前,手執宮燈,繡鞋兒款款,魯元在後,微微低頭,凝視著流珠的背影,一時竟是忘言。

    瓊英墜雪,細若梨花,紛紛揚揚自穹空飛落,落到流珠烏雲般的發髻上,更顯得黑白分明,楚楚堪憐。魯元看在眼中,便緩緩出聲,溫柔說道:“寒風大雪,二娘送到這裏,便夠了,還是早早回屋內暖和暖和身子罷。”

    流珠聞言,稍稍猶疑,腳步到底是停了下來。她慢慢回首,眼看著一路行來,雪地上的腳印恍如連珠成串,隻可惜雪愈下愈大,將印跡一點一點複又覆住,待到來日,雪晴天霽,積雪消融,更是什麽都不會留下了。

    思及此處,阮氏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她隻是微微牽起唇來,一雙褐色的眼兒半眯起來,笑望著魯元,道:“人各有求,萬萬不可強求。你隻能陪兒到這兒,兒也隻能陪你到這兒了。”

    魯元沉默半晌,一笑,跨鞍登馬,朗聲道:“千裏送人須一別。二娘,珍重。若是以後你遇上了甚麽難關,便不是尋不到我,也可以去我那公主府上,尋我那幾個婢子,她們自會助你,便如我在一般。”

    流珠紅唇微動,最後卻隻吐出了多謝二字。

    魯元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白皙的手緊握著鮮紅韁繩。他微微低頭,俯視著流珠揚起的麵容來。或許是雪色蒼茫,掩映了她的眸光之故,此刻宮燈灼灼,卻怎地也照不出她瞳仁裏藏著的深深情思,似這般望著,隻能望見一片淺褐,沒有恨,也沒有怨,放眼望去,盡是尋常。

    魯元歎了口氣,柔聲道:“從今日起,莫要再委屈自己了。有甚麽氣,隻管撒出去,驕縱些也比如今好。四哥待你,已是十分寬容,你不必有所顧忌,怨他恨他,隻管去怨去恨,顧得自己快活便是。”

    流珠沒有多言,隻低低應了一聲。

    魯元又看了她一眼,終是揚鞭走馬,踏雪而去。他的身影離得遠了,愈來愈遠了,流珠這才張大眸子,拿指尖匆匆擦了擦淚珠兒,深深呼吸了一下,又將神情放得平整,收斂容色,這才驟然轉過身來,踩著厚重的雪,腳步飛快而堅決,朝著宮苑內行去。

    魯元哪裏知道,欲要她快活無憂,必得除了傅辛不可。她隻覺得這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痛快,都是因那人所起,若是要解,非得爭個你死我活不可。

    可歎是: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萬事原來有命。隔日魯元啟程離京,遠赴煙望山苦修,昔日夜夜笙歌的公主府至此人去樓空。可惜生離過後,更有死別,這年冬月下旬,流珠立在宮簷之下,便聽得禦醫低低說道:

    啟稟賢妃,香蕊發熱不止,倦怠乏力,觀其腰間,有紅瘡發於肌膚之表,形如雲片,上起風粟,流水作爛,又且生痛,正是纏腰火丹是也。因香蕊一直按而不發,遮掩紅瘡,以致延誤病情,如今再行服藥,也不過是拖延些許時日罷了,已然是藥石無用,回天無術。”

    所謂纏腰火丹,即是現代所說的帶狀皰疹,病情急了、貽誤了,確實是會死人的。隻是這病發作之時,疼得人難以入睡,可香蕊近些日子來卻是除了有些倦怠外,表現得與往日無異,實教流珠心頭生疑。

    屏退禦醫之後,流珠又教宮人在門外遠處候著,隨即緩緩推門入內。香蕊仰麵躺在錦被之中,聽得聲響,緩緩睜眼。四下昏暗,隻流珠半推開的門扇帶來了一點光亮,那片光映在香蕊青白的麵容上,倒好似給她帶來了數分光彩一般,撐著她強睜開眼,緩緩牽唇而笑。

    流珠倒也不嫌棄她,隻為她倒了碗熱茶,坐到榻邊,喂她飲下,隨即垂著眼兒,緩緩說道:“若非知道這病果真是能死人的,兒隻怕又要疑心,是你又暗地裏有甚打算。”

    香蕊虛弱地笑了,拭了拭唇邊茶漬,聲音沙啞道:“二娘多慮了。這許多年來,你雖不信奴,可奴心裏,卻是對你有一份忠心的。”頓了頓,她自嘲似地一笑,道:“話說到這裏,隻怕二娘更是不信了。怨就怨奴早年時見識短淺,隻看著二娘與官家郎才女貌,便覺得合該是郎情妾意,也不曾想過你心裏麵到底是怎樣一番思量。”

    流珠垂眸道:“你家裏可還剩些甚麽人?你跟在兒身邊,總是有些情分,不能看著你撒手而去,不管不顧。”

    哪裏還有甚麽人?”香蕊啞聲道。

    流珠正要再說些甚麽,香蕊卻是壓低了聲音,沉沉說道:“二娘,徐小將軍也好,倒藥的事也罷,奴都是知道的。奴與四喜當年和離,跟進宮來,不是官家授意,更不是奴為了銀錢,實在是奴擔憂二娘,怕二娘因奴早年幫的那些倒忙,在宮裏麵受了甚麽大委屈。隻盼得奴作為二娘的一步棋,能多少派上用場,不至淪為廢棋。”

    言及此處,香蕊笑了,笑意愈來愈深。她緩緩續道:“奴費盡心思,使遍許多手段,總算是勾了那小太監周八寶上鉤。那周八寶,看起來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小太監,可奴始終覺得,官家身邊的關小郎能這般倚重於他,定然是有些道理。果不其然,這周八寶可不止是關小郎的徒弟,他姓的不是周,而是一個關字。”

    流珠神情乍變,直直望著香蕊。香蕊抿了口熱茶,喘了幾口氣,湊近流珠耳側,繼續又啞著聲音道:“關小郎與周八寶的關係,便連官家也不知曉。關小郎因先帝錯判,以致家門破敗,自己亦是被迫入宮做了閹人,幸而官家登基後,平反冤案,關小郎這才為官家所用,對他忠心耿耿。人都喚關小郎一聲小郎,不過是叫慣了而已,他亦是天生一張孩子的臉,往日裏行事,麵上也顯不出油滑了,可這人藏得深,心思重,年齡也是不小了。關小郎入宮之前,乃是個風流郎君,周八寶便是他的風流債,養到四五歲時被拐子抱走,自此杳無音訊。這父子兩個,是周八寶入宮之後才靠著胎記相認的,自己做了廢人,兒子也重蹈覆轍,關小郎自是十分難受,對這唯一的兒子,實在是疼愛不已。”

    說到這裏,香蕊又喝了口茶,歇了歇,隨即低低笑了兩聲,笑中滿是滄桑之感。她但說道:“周八寶入宮不久,便一直被關小郎護著,關小郎又把他放在二娘你的身邊。這小子,不曾經受過風雨,心思稚嫩得很,對他照顧些,他便會掏心掏肺。奴與他結了對子之後,也曾小病過幾次,每病一次,他都偷偷摸摸地哭,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東西全都給了奴。”

    香蕊緩緩閉起眼來,聲音愈是暗啞,低低說道:“八寶是個好人,可到底是被奴給騙了。奴得了這病後,知道能治,可卻偏偏不治,唬他說是絕症。他信了之後,在奴麵前跪了下來,說待奴死了,再不與旁的宮婢搭夥共食,奴有甚麽遵囑,隻管告訴他,他必會代奴行事。奴便說了,讓他忠於二娘,要將二娘,放得與關小郎一樣位置。奴又問他,若是日後二娘教他殺人,他殺不殺。他說,隻要不是殺爹爹,便一定去殺。那時候,奴便知道,奴是非死不可了。”

    流珠大震,怔怔然望著香蕊,卻是一時忘言。

    沉默片刻,流珠緩緩開口,沉聲道:“若是兒不曾猜錯,關小郎所涉的前朝冤案,該是那樁虎丘冒賑案才對。勳國公阮鐮,上折檢舉,捅了虎丘冒賑大案出來,耗時七年,牽扯了百餘官吏,其中有真貪的,卻也有冤枉的,關小郎之父,該也在其中才對……”

    連氏曾告訴過她,阮鐮當年之所以如此行事,少有的作風狠厲,為的其實是流珠的小舅舅連漁莞。連漁莞因太子少傅而死,才惹得阮鐮大為光火。

    香蕊直直盯著流珠的眼睛,忽地露出一個頗為神秘的微笑來。她貼近流珠耳畔,嗓音粗啞,緩緩說道:“還有一件事,必會對二娘有用。當年勳國公引出虎丘冒賑案,就此青雲直上,烜赫一時,人都奇怪勳國公為何忽然間作風如此狠厲,其實,是因為……這是當年的四皇子,如今的官家替勳國公所出的計策。奴到二娘身邊為奴作婢以前,一直都是侍候官家的,這是奴偷聽來的,足足在心裏藏了十餘載。勳國公之所以扶持官家上位,絕不隻是因著嫁了女兒,而是因為自以為拿捏了官家的把柄,待官家登基,他便會有恃無恐。隻是官家城府深厚,如何會被他拿捏住……”

    流珠定定地望著香蕊,紅唇緊抿。

    香蕊說盡了藏了許久的秘密,有些無力地仰臥在榻上,隨即動了動蒼白的嘴唇,緩緩說道:“二娘,奴可算得上忠仆?雖事了二主,可奴認的人,是你。”

    流珠雙手握住她的右手,緊緊攥著,顫聲道:“舍命為主,自然當得起一個忠字。”

    香蕊欣慰地笑了,道:“倒還記得二娘曾教奴和憐憐識字,學過一首詩,說的是司馬昭弑魏王。曹操師模司馬昭,熔成成弑濟君刀。恢恢天綱原無漏,報施何曾差一毫。二娘,奴先走一步,你能報仇便報仇,報不得仇,也切勿忘了自己快活。”

    淚珠兒自香蕊麵上緩緩滑落,她稍稍一頓,又低低說道:“替奴照顧八寶罷。他是個實誠人,是奴負了他。”

    流珠深吸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道:“你且放心,定然替你照看他。”

    香蕊這才安心,笑道:“那奴便能無牽無掛地去了。這瘡疼得很,奴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