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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雉頭金鏤又珠胎(三)

    問梅花底事,收香藏蕊,到此方舒展。香蕊撐了又撐,可到底是沒挨到臘月。料理罷了香蕊的後事以後,流珠愈發覺得身邊冷清,再瞧著周八寶那張枯黃憔悴的小臉兒,隻覺得整個宮苑都籠罩於一片淒淒慘慘的氛圍當中,全然提不起心勁兒來。

    香蕊之死,更讓流珠有些憂心起來。她近來身子不適,頭暈乏力,且食欲不振,常常幹嘔,著實令她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生怕還沒害了傅辛,自己便先身赴黃泉。活得久才能笑到最後,這話並非沒有道理。

    這年冬月底時,宮中擺宴,但見得畫棟翬飛星漢,雕闌鎖斷花風,雖說北麵戰事未決,可是這該做的場麵,還是要做。眼下流珠正與姚寶瑟一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無關痛癢的場麵話兒,忽地聽見席間有人吵鬧起來,兼有女子哭喊之聲,惹得二人都不由得一時噤聲,抬眸看去。流珠定睛一看,卻是高儀公主和她那駙馬姚銑,不知因著甚麽由頭,在宴席上出這樣不光彩的風頭。

    她眨了眨眼兒,又抬頭望向身邊的官家,便見官家麵色雖還算平整,唇微微勾著,帶著絲習慣性的輕笑,可那雙眸子卻已透著陰冷,顯見是十分不豫。

    這等事情,流珠懶得插手,幸而傅從謙見狀,上前攔架,這才將這對仇讎一般的夫妻分了開來。姚銑雖是心生不忿,可也隻敢回了席間,兀自喝著悶酒,而那高儀卻是半點麵子也不給傅辛了,通報也不通報一聲,大步出門,冒著風雪,登上車輦,竟是拂袖而去,連頭也不回。

    傅辛沉沉抬眼,薄唇緊抿,流珠看在眼裏,微微一笑,一麵舉起玉壺,欲要給他那空了的酒盞續酒,一麵緩緩出聲,款款說道:“官家何必與小兒女計較?高儀行事,向來如此,時日久了,自然會懂事的。”

    傅辛緩緩側頭,瞥了她一眼,卻是將杯盞移開,交由右手邊,沉聲道:“關小郎,續酒。”

    流珠抿唇,執著玉壺的手兒微微一滯,隻好又放了下來。她正兀自垂眸,忽地聽得傅辛強壓怒氣,緩緩說道:“朕這幾個兒女,還要數從謙最是知事。其餘的,盡是糊塗而不自知,自恃身份,肆意妄為。”

    他說這話時,聲音著實不小,惹得不少臣子都目光有些閃爍,心間暗暗打起了算盤來。傅辛足足做了十餘載官家,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自是都有他的用意,鮮少有失言之時。他此時說了這話,無疑是一種類似欽定的暗示——傅從嘉與傅從謙之間,他屬意的人選,正是傅從謙。

    這話並不算突然。官場裏的老油條們,早先便瞧出了端倪,便連傅從嘉自己都早早有了察覺。隻是傅辛態度一直曖昧,少有說得這般明白的時候,他此言一出,還是令流珠心中一個咯噔,兀自盤算起來。

    高儀走後不久,傅辛的怒氣似是平息了許多。姚寶瑟見他麵色稍霽,便又眉眼帶笑,聲音發甜,嬌態頻作,口中說些趣言趣語,這官家未必是當真覺得好笑,卻仍是給她麵子,不時微微勾唇,輕輕眯眸,朝那姚小娘子望去,自是惹得姚寶瑟愈發開懷。

    流珠看著二人說笑,愈發覺得肺腑內一陣惡心,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下去,倉促間撫著心窩處,竟是驟然嘔吐了出來。她之前食欲不振,也不曾吃過甚麽,吐了半天,俱是黃色的汁液,約莫便是先前飲下的濁酒。

    宮婢反應迅疾,連忙齊齊持了巾帕,前去收拾。流珠自覺尷尬,忙拿帕子擦了擦唇邊,隨即微一抬眼,正對上姚寶瑟若有所思的眼神,那眼神頗為複雜,惹得流珠心上一滯,陡然間戒備起來。

    她微抿紅唇,對著官家低低說道:“兒身子不適,方才如此,萬望官家赦了兒失儀之罪,容兒去偏殿更衣。”

    傅辛微微蹙眉,起身道:“朕隨你一同更衣。”稍稍一頓,他又轉頭,對著關小郎道:“傳喚禦醫。”

    流珠又拿巾帕擦了擦胸前酒漬,這才蓮步緩移,由宮人領著,往偏殿行去。傅辛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流珠隻覺得背脊生寒,便蹙眉,回身無奈道:“不過是胃寒所致,小毛病罷了,官家這般跟著,倒也不嫌兒氣味難聞。”

    官家拉了她坐到榻上,隻有些慵懶地笑道:“外間吵鬧,紛亂不堪,朕想要尋個清淨地方,難聞也無妨。”

    說話間禦醫已急急趕來,脈把完了,流珠眼瞧著這白胡子老頭麵上喜笑顏開,不由得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來。果不其然,她便聽得那年紀一把的禦醫顫聲說道:“恭喜官家,賀喜官家。阮賢妃並非患了腸胃之疾,實乃妊娠之症。娘子這脈,跳得極快,且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臣敢拿性命擔保,定是有喜了。”

    官家聞言,神色未變,隻微微一笑,道:“好事,好事。隻是不知先生可瞧得出,阮賢妃這腹中珠胎,已然結成幾月?”

    那禦醫忙道:“該是八月底,九月初左右懷上的,粗粗一算,亦有將近三個月了。眼下該是娘子嘔吐最為厲害的時候,想來應是先前也有些難受,隻是賢妃按而不發罷了。”

    傅辛細細一想,這才笑意漸深,令關小郎賜下封賞,又屏退宮人,令一幹仆侍外間等候,這才轉頭凝視著流珠,見她麵色大變,呼吸不穩,心間雖是不愉,麵上卻是勾唇笑道:“功夫不負有心人。朕苦苦耕耘,有心栽種,二娘便莫要害人害己了。你若是出了差池,隻怕要將你自己的命也白白搭上,倒最後舍得孩子,也套不著狼,著實吃了大虧。”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流珠辭別傅辛,與魯元上路之時。那禦醫診出的時間這般含糊,便連流珠自己都難以斷定,這孩子到底是與傅辛分別那夜的孽債,還是與魯元在熱氣嫋嫋的溫泉邊時播下的種子。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斷然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她處境這般艱難,如何能再護得一人周全?

    若是這孩子是魯元的,魯元已然去了煙望山苦修,凡根皆斷,一心向佛,她又能怎樣?難不成先熬過傅辛這一道生死關,再千裏迢迢,抱著孩子去尋他?將他從佛前再拉回紅塵裏頭?

    若是這孩子是傅辛的,那便更不能要了!懷了□□犯的孩子,她直恨不得拿把利刃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剖了那未成形的胎兒出來,將這孽債了結個幹幹淨淨。

    要是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女兒,那在這樣一個吃人的古代裏,這樣一個動蕩的時局中,她做為母親,無法保證能護她周全,而她更加不能接受的是——養出一個毫無現代靈魂的,徹頭徹尾的古代小娘子來。若不是女兒,是個兒子,那便是更悲慘的事了,流珠不敢深想,隻覺得渾身發冷,心頭發狂。

    如同那被困住的小獸一般,阮氏低低哀吟幾聲,這幾聲哀痛的低吟,更引得她愈發惡心幹嘔起來。流珠仰麵躺在床上,隻覺得天旋地轉,幾欲昏厥,五髒六腑都於頃刻間攪在了一起。她悲慟地伸出手來,死死扯著床側珠簾,用盡了全身力氣,遽然一扯,傅辛低頭望著她,便見珠串立時被扯得崩散開來,大珠小珠,四下迸濺,發著劈裏啪啦的惱人聲響,激得傅辛眉心一跳,愈發憤怒起來。

    他眯起眼來,俯視著流珠那張蒼白的臉,唇上胭脂猶然紅豔,頰邊脂粉卻已然被兩行清淚,衝洗得幹幹淨淨,暈染開來,便好似桃花經了春雨打,褪去嬌妍,隻餘慘淡粉白。

    傅辛半彎下腰來,帶著玉扳指的手緩緩撫過流珠的側臉,隨即猛然收指,力道不輕不重,扼住榻上美人的喉嚨,指甲微微陷進那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膚裏去,卻也並不過分深入。

    流珠悲憤道:“官家便掐死兒罷,這日子再過下去,也沒甚麽意思了。”

    官家勾唇冷笑,聲音竟有些嘶啞,沉聲怒道:“二娘冷心冷肺,倒是個養不熟,暖不熱的,端的記仇。你當年連那不領情的秦氏嬌嬌,都不忍看她被我害了,現如今對自己的親生血肉,倒是不惜自己性命,也要下手了?你說虎毒不食子,我比虎還陰毒,你若是果真下了手,便淪落到與我一個地步了。你我身死之後,犯的是一般無二的罪,入得陰曹地府,也要受一般無二的刑罰,誰也離不了誰,我倒是甘心,不知你情不情願?”

    頓了頓,官家沉默半晌,驀地收手,怒氣稍平之後,又溫聲道:“朕會下旨,予你貴妃名號。無論生的是男是女,朕百年之後,都封你為後。這孩子,朕必不會棄之不顧。你且安心,好好養胎罷,旁的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