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敗退，這等好消息不用快馬傳書，早就隨著流言飛回了京城。皇帝趙成樓龍顏大悅，竟是難得放了個假，取消了今日的早朝。

    禦花園後開鑿有一片大湖，蜿蜒數十裏，北接昆侖山，下通漳州漳江分支，規模宏大！岸邊一條長長廊道直通湖心，盡頭處便是一座亭子。趙成樓不喜歡賣弄風騷、吟花唱雪，故而這座亭子也就沒取什麽高雅名字。

    亭中不過兩人，一人身穿白帛鑲黃邊長袍，胸口繡有一條五爪金龍，朝南坐北，自然是趙成樓了。

    另一人樸素白衣，麵目清朗體態端正，看上去就知是讀書人。這倒也是廢話了，如今戰局緊張，有資格與皇帝同席而坐的武將，大抵全都跑去了邊疆，此處一人眉清目秀，多半是考取功名來的文官了，不是讀書人又是什麽？

    看趙成樓表情，似是溫和笑著，間或開口於那人交談幾句。那人倒也有譜，你問一句我答一句，言語不多。

    滿朝文武百官，除卻那智甲天下的王澤鵬和脾氣極臭的鐵將軍，估計也就這棄武從文的杜侍郎杜審言有此魄力了。

    ……

    杜審言，字慎言。取名如此講究，可想而知其父也是個讀書人。

    他家乃是五代書香門第，定居長安城，也算是不小的世家。

    不過卻是幾代長輩最高也就出了個六部下省參知的從四品官，故而早年杜審言一心考取功名，以求光大門楣。卻是一日回家時，偶遇一醉酒老漢，被其一眼相中要將他帶回深山，說什麽傳他絕世武功。

    一個邋遢鬼，一身酒氣、滿嘴胡話，說帶走就由著他帶走？杜審言自己也是糊裏糊塗的，這老頭莫非有病？

    家丁提著掃帚驅趕那瘋老頭，哪知那老頭也不知使了什麽妖法。人影竟然在原地憑空消散，直接就到了杜審言眼前，赤腳蹬地，提著他直直騰空數十丈，就這般電射遠去。嚇得一眾家丁一位大白天見了鬼，杜父知道後也是大肆尋找，傷心欲絕……

    就這般音訊全無了數年，杜審言若是在世，已是二十六歲。

    大曆七年，冬日傍晚，杜父正在走廊上依次吹熄燈燭，準備就寢。眼角忽然瞥見一道流光自天際而來，好似仙人下凡，看那方向更是衝著自家府邸，嚇得急忙跑進了房中。

    忽聽一聲熟悉的聲音：“爹，孩兒回來了。”

    骨肉相連，杜父百分百確定是自己兒子的聲音不假，當下急忙開門，衝到院內抱住杜審言雙臂，無語凝噎，老淚縱橫！

    無端失蹤數年，又重現世間，當時可是成了不少人的飯間談資。

    回歸正題，此時他與皇帝趙成樓憑欄對坐，臨湖煮酒，倒也是頭一遭。

    趙成樓心中自然有數，能被張福生稱得上一句功夫不錯，那可就是天大的殊榮了，杜審言在他心中分量也是遠非一個小小戶部侍郎可比了。

    閑談片刻，正題來了。

    趙成樓也不作態，替杜審言滿上一杯酒水，直截了當道：“今日不說朝廷事，我就與你談談江湖事。”他自稱“我”而非“朕”，看似不經意間，卻是流露出了對杜審言的重視與親切。

    杜審言也不是個迂腐書生，也不再拘謹，淺淺一笑道：“陛下說是江湖事，無非還是指神仙樓在渝州的動作，此事牽扯樓蘭古藏，說到底還是國事了。”

    趙成樓哈哈一笑，也被戳穿了也不惱怒，麵帶笑意看著他，等著下文。

    杜審言並未多做思考，緩緩道：“神仙樓人馬不少，算上些隱藏實力，姑且說他有三萬戰力。”趙成樓聽他以具體數據說話，更有比較性，也是來了興趣，點頭示意繼續。

    “正道聽說也是出動了三萬人，兩方看起來勢均力敵。不過，江湖鬥爭，不比國家征戰，調兵遣將得當，還可以少勝多。江湖人，武功有高低之別，以一敵百往往是常事，故而僅憑表麵人數，還看不出高低。”

    “哦？”趙成樓雖說也認識張福生，可人家天下第一，哪有閑工夫跟你一個人間帝王來講解這些基礎知識？是以此時聽得也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出聲搭腔了。

    杜審言端起酒杯，一口酒入喉，繼續道：“且看明麵上，神仙樓仙人閣一百五十餘人，加上些零碎首腦，姑且算他兩百入境高手。正道三大派實力出眾，加上其餘門派長老首座，估計也能湊出百餘人。閑散高手如姑射道人、八臂屠夫等也是不少，算起來大致是一百五十餘入境高手。”

    “如此說來，正道豈不是還處於劣勢麽？”趙成樓做個聽眾倒也稱職，適時提出了疑問。

    杜審言點了點頭，微笑道：“陛下有所不知，神仙樓未必沒有後手，故而還要在高估一分。”

    “那若是我十萬邊軍不出動，神仙樓豈非要功成？”身為皇帝，寶藏一事也是必然放在心上的，是以有此一問。

    “非也。”杜審言挽起袖子，折了幾翻，便於伸手拿酒，“正如微臣方才所說，江湖人不可單單以人數計算。”

    趙成樓見他動作，倒也有趣，端起酒壺又是替他斟上一杯酒。

    杜審言見皇帝這舉動，也是忍不住笑意，不再賣關子，道：“入境高手，也有高低之分。知心境便是一大關卡，不知多少人直到終老也是無法邁出這一步。神仙樓入境高手兩百餘，其實入知心境的，絕不會超過一手之數。反觀正道，光是三大派，隻怕出動的知心境高手，就過了五人。”

    這下有了比較，趙成樓也是點點頭，看來雙方是勢均力敵的了。

    “頂尖高手，神仙樓主強則強已，可是聽聞十八方丈下山，這就沒了作用。”杜審言武功高，眼界也高，自然知道大鼻僧並非如世人所說的知心境。

    佛門至寶《妙法蓮華》修至最高品，便是已經一腳踏進了神仙境。早年他與大鼻僧偶遇一次，當時杜審言已經學成歸來，便覺得對方估計也是摸道了神仙境的門檻。

    他喜好讀書，卻是在一佛家孤本典藏上翻閱看到過，《妙法蓮華》其實還有一門番外篇《十藏蓮華》，白馬寺號稱大陸第一佛門，未必就沒有這門心法了。

    大鼻僧便強至如斯，何況還有一個天下武夫無不想一探深淺的張福生。

    斟酌一番，杜審言繼續道：“神仙樓主雖說也雄踞武榜第二，可若是憑此就想與張福生抗衡，怕是力有未逮。即便是三位樓主同時對上張福生，微臣以為，也不過三成勝算。何況……”他頓了一頓，輕笑道：“何況還有華山徐寅，神仙樓在頂尖高手實力上毫無勝算。故而這場大戰，神仙樓敗局已定，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他先後提及三位樓主與三大派，想必對前一陣發生的事也並不知情。不過如此一來，僅憑推斷，便將如今形勢分析得八九不離十，也是了不起了。

    趙成樓聽他這般有理有據的分析，也是有了概念，撫掌道：“張福生竟然還真是天下第一，我雖說與他是舊識，卻隻當是個江湖虛名而已。”

    杜審言眼中異彩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麽，緩慢而又鄭重道：“他的天下第一，隻是江湖人的天下。還有許多絕世高手，不過是不入世而已了。”

    趙成樓一愣，轉而心中了然。

    傳言杜審言十九歲時，被一位瘋癲老人抓走傳藝，此後失蹤多年。他原本也是隻當做謠言，一笑置之。可是反觀張福生對他的評價，加之此時他臉上神情，想必還真有一位絕世高人做他師父了。

    他說“江湖人的天下”，難不成是暗指其師父比之張福生更勝一籌？

    趙成樓身為一國之主，其智力、心術皆是上乘，杜審言一句似有似無地感歎，竟是讓他看出了這麽多門門道道，不愧為一代明君了。

    杜審言似乎也已是察覺了自己話語中的破綻，不再多言，隻是望著湖麵，怔怔出神。

    “這江湖事，倒也奧妙，杜侍郎一席話，可叫我開了眼界了。”趙成樓移花接木的本事何其老練，當下就繞開了“世外高人”這檔事。

    話雖如此……既然已提到了江湖，便是身份尊貴如皇帝，也免不了八卦一番。

    趙成樓輕抿一口酒，不露痕跡地掩飾住自己的好奇衝動，看似不經意地問道：“杜侍郎可否給我說說，這如今的武榜排名？”目露神采，身體前傾，顯然是大有興致的。

    一個皇帝，管好國事即可，竟然還對江湖事這麽感興趣。

    杜審言笑言道：“古有劉公曹王煮酒論英雄，今日既然陛下問起，下官鬥膽，也要論上一論了。”

    趙成樓哈哈一笑，豪氣頓生，朗聲道：“前人風采，不過飛灰。若論風流，還看今朝。我今日便要見識見識杜侍郎的高見了。”

    杜審言點頭一笑，卻也不推辭，和道：“滄海桑田，確實當看今朝！”（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