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鳳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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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牛關出了兩位奇人,一位是“釀名軒”的宋世文,一位是“堪輿坊”元無疆。

    奇人多居奇地,據說這青牛關可是大有來曆的。

    ︽史記︾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書。”遂留下傳世巨著︽道德經︾。

    老子是與孔子大概是同個年代的周朝人,也是道教的鼻祖。相傳見周朝氣運已盡,決意歸隱,乘青牛而去。

    時為周朝,邊城關令尹是個精通術數之人,夜觀天象,鬥轉星移間有股衝天紫氣橫摜而來,知道必有奇人過關。推算好時日恭候城門,恰遇大耳垂肩、紫氣環繞、坐著青牛欲出關而去的老子,便懇請老子在歸隱前留下傳世道法。

    老子洋洋灑灑五千言,字字珠璣,句句玄妙,就是後來被道教奉為無上聖典的︽道德經︾。

    幾千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就好像夜下青燈一閃,恍惚間已經物是人非、史鏽斑斑。

    雖說宋世文、元無疆這兩位奇人,遠不能與聖人老子相提並論,但其諸多奇術趣聞,卻給這史跡銅鏽的青牛關增添了許多亮彩。

    宋世文的“釀名軒”專給人起名改字,依據的是筆數格局字形涵義,出來的名字不但五行均衡,而且文意雋永。

    宋世文為人謙和儒雅,平素來往之人大多是關內名流,雖多慕名附庸風雅之輩,但也不乏真才實學之人。

    元無疆的“堪輿坊”則主風水。無論是活人住的陽宅,還是死者葬的陰地,青牛關上上下下幾十萬口子人都缺不了他。

    元無疆為人豪爽粗勁,多喜在民間打混,頗得百姓口碑。

    而這卻並非他們的奇處所在。

    宋世文的奇處,還是在與友人宴間一時酒醉,興起賦了一首趣詩才被發現的,他居然可以根據友人名字,分毫無差的掐算出其家內器具擺設、門窗朝向,更甚至祖墳方位風水地貌。

    那詩這樣寫道:名意如春日,心善有餘溫;堂中畫奔馬,床頭掛玉紋;祖地風水妙,五柳抱成林。

    此友人家內廳堂中,的確有一幅奔馬圖,床頭也的確掛著一對辟邪成吉的玉雕麒麟。

    開始時,友人還當是酒後玩笑,因為都同住在青牛關,家中擺設並非隱私,完全有可能被其他友人來往言傳。

    但數月後一次回鄉探親中,在清理祖墳雜草時,這位友人竟然真的發現其風水地貌,完全與宋世文席間所推一模一樣。

    十多年前族人所種的柳苗,已經繁茂成蔭,環抱在祖墳周圍。細心一數,不多不少,正好五棵。

    友人頓時驚的啞口無言,隱隱感到宋世文的術數絕對不是表麵那麽簡單。

    此事迅速傳開,宋世文說什麽也沒想到,一時酒後泄術,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青牛關的奇人。

    有意思的是,也就在這不久後,堪輿坊那邊也傳出了奇聞。

    元無疆竟然可以根據住家風水,推出此戶姓啥名誰,活著的不算,甚至其祖宗八代的家譜,如同展開眼前般,侃侃道來,一字不差。

    短短不到一年間,竟然連連出了兩位奇人,頓時沉寂已久的青牛關又活回來了,上到政府高官會議後的閑談,下到百姓鄰裏間茶餘飯後的聊侃,什麽“半仙鐵嘴”、“神算奇人”之類的驚修讚語,夥同著人氣,已經鋪天蓋地席卷全城了。

    很快,有人從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宋世文本是研究名字的,卻能精確推算出隸屬風水堪輿的家居墳貌;而盡人皆知最擅長堪輿風水的元無疆,在名氏上的功夫似乎更有玄奇之處。

    青牛關的人是知道的,這兩位奇人雖算得上是大半個同行,但平時卻從不往來。街上偶爾碰見也絕不招呼。

    且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在宋世文那裏求過名字想再看風水的,元無疆那裏概不接待。同樣,堪輿坊裏看過風水的,釀名軒一律免進。

    更有好事之人把兩位奇人做了一番調查對比,更發現了許多奇趣之處。

    首先是這兩位奇人的不同點。對於外來路過聽客,第一要知道兩位奇人的不同處是:一個姓宋,一個姓元。接下來要說的是,他們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一個精通姓氏風水,一個擅長風水姓氏。

    至於兩位奇人的共同點,則是本次調查的重中之重了。首先需要驗明證身的是:他們都是男性。當然,這句看起來雖然有點廢話,但卻又是不能或缺。從這裏就可以看出這群好事之人對此事的嚴謹態度。

    這兩位不但年歲相仿,而且都似乎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青牛關人。至於究竟什麽時候遷居而來,已經無從查考。

    兩位都已過了而立之年,但都沒成婚,而且他們這種在那個年代極為令人側目的單身主義,似乎有永久貫徹實施下去的態勢。

    最後則是本次調查比重中之重,還要重中之重的一點了,在經過多方調查日夜監測後,有人發現了這樣一個幾乎被大眾忽略的共同點——每到無月晴空之夜,宋世文和元無疆都會在自家的小院裏駐足良久,仰望星空。

    他們在做什麽?

    由於二奇的職業特殊性,以及好事之人的超級聯想,馬上得出一個推測結論:他們在觀天象。

    因為青牛關連剛斷奶的娃娃都知道,沒有月亮的夜空星星最多。

    這不免讓人對這二位生出許多猜測。

    他們似乎認識,不但認識,而且似乎來自同一個地方,不但來自同一個地方,更似乎為了一個相同的、暫且不為人知的目的來到青牛關。

    繼而人們又自然聯想到了那位名留青史的關令尹,他老人家不也是觀天象的?而且還觀出了一位大聖人“老子”。

    難道這二位奇人莫不是也觀出了什麽奇象?

    雖然青牛關的人不敢奢望青牛關能再出一位聖人,但還是對他們自己的這種猜測,暗暗興奮得腳心長毛。

    這兩位奇人已經夠奇的了,能被他們一同關注的,那還不奇上加奇,奇到天了!乖乖不得了,這事鬧的可越加大了。

    也曾有諸多好友以此試探過宋世文,宋奇人每每一笑置之。

    相同的問話,元無疆那裏的反應則激烈多了,一旦有人試圖試探此事,元無疆立時眼睛一翻,杯子連水帶酒的往桌子上一扣——絕交!

    從此後,無論怎樣腳心長毛、心癢難耐,青牛關越來越少有人試圖得出結論了。

    悠悠中,青牛關的時光再一次恍惚而過。不過這一次不是三千年,而是三十年。

    宋世文和元無疆依舊還是不得謎底的奇人,依舊還是形同路人,依舊給人起名看風水,依舊無月觀夜空,當然他們依舊還是男性,依舊還是單身。

    稍稍相同之中的不同是,他們都老了,宋世文依舊像年輕時一樣把胡子剃得幹幹淨淨,皺紋雖然多了,皮膚雖然舊了,但儒雅風範隻增不減。

    元無疆則蓄起了胡子,與其說是蓄,還不如說是他懶得去理。亂蓬蓬的一把花白,竟又多了幾分威猛,隻是也同時多了幾分滄涼。

    這一年開春,青牛關的桃樹忽然全部提前半月開花,而且花瓣茂盛極大,一眼望去,滿枝滿頭滿街滿巷;樹是桃花生的,人是桃花變的,房子是桃花蓋的,水是桃花化的,連做夢都幾乎全是人麵桃花。

    更有一奇景,不知道從哪裏飛來越來越多的蝴蝶,聚集在青牛關中,這些蝴蝶色彩斑斕,薄翅如扇,猶如桃仙子一般翩翩在桃花桃海之中。

    忽這一日烏雲密布,暴風驟起,桃花蝴蝶如同豔雪一樣全部被卷起,在青牛關的院內空中盤桓不散,看得人心醉,也看得人心疼。

    是夜暴風更急,關中家家戶戶緊閉門窗。

    迎著暴風豔雪,青牛關空無一人的夜街上,忽然蹣跚出兩位老者的身影。一個身形修長、氣質儒雅,一個鐵肩魁梧、雜須飄然。他們雖然一個出自城南,一個來自城北,但他們卻在朝一個方向走去。

    那裏是三千年來,青牛關僅剩下的一堵殘破古城門,門下溝坎深琢的青石板路接通內外。兩位老人費力的爬到城頂,扶著一棵風中嗚咽的桃樹,一同望向青石板路延伸而去的蒼茫遠方。

    儒雅老者微笑著:“師兄,你我打了一輩子賭,總算要見分曉了。”鐵肩老者顫著一把雜須:“哈哈,你若是輸了,我一定好好讓你……讓你……”說著說著,鐵肩老者似乎一時想不出下句。少頃皺眉道:“糟糕,幾十年前隻顧著打賭,卻忘了下什麽賭注。”儒雅老者笑道:“你我一輩子的喜怒哀樂都在於此,這賭注下的還不大嗎?”鐵肩老者迎風哈哈大笑:“哈哈,師弟說的對!說的對!如果一個人能開心而死,那也算是得悟大道了!哈哈!”儒雅老者忽然頗莊重道:“你我兄弟二人,雖然一生都好像為這一賭而來,但我寧願輸,也許更開心些。”鐵肩老者也沉了下來:“匯聚近五百年的紫氣橫出,你卻斷此人姓楚。換了任何正道術士之人,恐怕都開心不了。”儒雅老者道:“我又何嚐不希望如師兄所斷,此人姓牧?挾其威猛之勢,了結腥風血雨的術界宿命之爭。”鐵肩老者忽然詼諧一笑:“哈哈,師弟,現在認輸為時不晚,不管結果如何,提前開心開心也是好啊!哈哈!”二老說笑間一夜急風忽然驟停,旭日東升中霞光滿地。被卷入空中的無數桃花與殘蝶,如天女散花般飄然落下,此刻大地安詳,巨空寧靜。

    一直開心的鐵肩老者忽然蹙緊了眉頭:“天兆反覆,先是暴風肆虐,後是落花空靜,我觀諸象中似有殘意,該不會是我斷之人紫氣過剛、身有不全吧……”儒雅老者笑道:“師兄多慮了,我看這天地祥和不似凶兆。況且不也正應了大亂之後必有大治的明理?我卻斷此人必身形威猛如獅子、奮迅……”說了一半,儒雅老者又現隱憂,好像始終不願所斷楚氏後人如此龍鳳。

    言語間,巨日之下,大地之上,花雨之中,徐徐走來一孱弱青年。看他蹣跚步態,腿骨似有隱疾。偶有微風撫過,落花蕩衣,更現出一身的清瘦俊骨。忽一隻碩大絕美的傷翼蝶王落在青年肩頭。

    青年不禁放慢腳步,憐惜中一進一動無不嗬護著肩上傷蝶。

    隨著孱弱青年的蹣跚步履,傷蝶、殘花、敗葉,本就殘缺的這一切,忽然變的異常和諧完美起來,旭日凝空,大地安詳。仿佛昨夜那一場暴風豔雪專為這一刻而來,醞釀了五百年的力量,瞬間破空而獻。

    殘城之上的二位老者無不被這眼前奇人奇景所怔,僵身不動,隻等青年與蝶蹣跚而至,鐵肩老者才顫音高聲問道:“五百年紫氣橫出,是牧是楚?”燦然間,年輕人抬頭向城上二老微微一笑:“楚玉。”隻此一句,言罷依舊微笑著,昂首灑然蹣跚而去。

    望著年輕人的背影,二老良久無言。

    鐵肩老者怔怔自語道:“錯了!錯了!他雖然姓楚,卻孱弱有疾;盡管非牧,卻天性悲憫;我們都斷錯了。”儒雅老者語重聲輕:“也許我們從最開始就錯了,楚風、神易之爭遠非你我所能想像。”鐵肩老人默默點頭:“也遠非你我之術所能斷測。”轉而昂首激聲道:“人心有假,天象無虛。不去論楚牧之爭、是非真相,也不理這五百年間有何奇變,此刻行事隻管直出吾感吾胸!”儒雅老者此刻心意已決,望著楚玉遠去的方向釋心一笑:“師兄,你我二人為證天兆,一生守居市井,雖為俗鶴,卻也閑雲。如今心願已遂,不如最後用這一身老骨頭起一龍脈,敬護紫氣過關,也算是成全天道之美了。你看如何?”鐵肩老者仰天快意長笑後,隻道兩字:“通過!”當所有靜靜飄舞的桃花瓣落盡的時候,青牛關的家家戶戶都如同蓋了一層厚厚的桃紅豔雪。

    百姓們嘖嘖稱奇,無不以為此景百年不遇。等他們紛紛前往釀名軒和堪輿坊請教兩位奇人,這究竟是什麽天兆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那裏已經人去屋空,剩下的隻是春光中窗明幾淨桃紅燦爛。

    從此,青牛關的人再沒看到宋世文和元無疆兩位奇士。

    一年後,有人在城外三十裏的棲鳳山中發現兩座奇碑墓塚,左碑文:楚氏有玉,右碑刻:文鳳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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