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舊愛南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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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蕭聽得“陷身囹圄,受盡折磨”兩句,不覺渾身一震,寒聲道:“你又耍什麽詭計?”韓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襲,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罷,何必做出這等模樣來唬人?想殺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卻休想得知鶯鶯的下落。”

    梁蕭一時語塞,沉默一陣,冷冷道:“她的下落與我有什麽相幹?你這些話,留著給雲殊說得好。”韓凝紫失笑道:“你這小子,骨子裏倒是小氣得緊,可憐柳鶯鶯一顆癡心,卻被狗吃了。”說罷拂袖便走。

    梁蕭臉色微微一變,一拍桌案,揚聲:“韓凝紫,你這話若不說明,便留下腦袋吧。”韓凝紫飄然回身,淡淡笑道:“你們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過,念著鶯鶯一片癡心,還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鶯鶯被楚仙流生擒,關在九華山中的天香山莊,至於其後如何,非我所知了,不過,這般嬌美的人兒,落入那老色鬼的手裏,隻怕……”她見梁蕭兩眼精光進出,當即住口,咯咯咯一陣大笑,揚長去了。

    梁蕭定定望著她背影消失,臉色漸漸蒼白。不一會兒,額上涔涔落下汗來。花曉霜見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擔心,她雖不明韓凝紫言中之意,卻也知那人對梁蕭極為重要,便道:“蕭哥哥,你沒事吧?”梁蕭唔了一聲,掏出一串銅錢扔給夥計,也不待找錢,便匆匆出門。花曉霜見狀,忙牽著白驢,招呼花生追趕。

    梁蕭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邊坐下,望著滔滔黃河,呆呆出神,花曉霜見他神色苦惱,不知發生何事,又不便驚擾他,便與花生遠遠觀望。花生早將剩下的酒肉饅頭兜在僧袍裏,此時無話,便坐下來吃得高興。

    梁蕭對著河水,足足坐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站起身來,回望花曉霜,神色猶豫,半晌方道:“曉霜,隻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花曉霜道:“蕭哥哥你這話可見外了,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天下蒼生,不分南北,醫者醫病,北方南方均是一般。”

    梁蕭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反複念了數遍,露出一絲慘笑。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你怎麽啦?”梁蕭歎道:“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我也答應過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卻沒能做到。”

    花曉霜見他眼中盡是傷痛之色,不知為何,心中一酸,脫口問道:“她……她是誰?”梁蕭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曉霜,我是一個百死餘生的大壞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沒了你。”

    花曉霜一愣,繼而眼圈泛紅,顫聲道:“蕭哥哥,你怎麽,怎麽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我不愛聽。”說到這裏,眉梢一顫,兩點淚珠便滾出眼角。梁蕭見她落淚,勸她回家的話再也出不了口,幽幽歎了口氣,伸袖給她拭去淚痕,說道:“好好,我再不說這些話了。”轉頭望去,卻見花生嘴裏叼著半個肉饅頭,瞪眼望著自己二人,神色驚疑。

    花曉霜覺出外人在側,微覺羞赧,岔開話道:“蕭哥哥,咱們去南方吧。”梁蕭點點頭,讓她騎上白驢,一手牽著,走在前麵,花生負著行李,步行在後,三人迄邐南行。

    梁蕭一路上沉默寡言,閑下來隻是修煉拳劍。花曉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納悶,無奈鑽研醫書。他二人說話既少,花生靦腆,也隻得做個悶嘴葫蘆,好在他性子簡單,隻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滿意足了。

    走得些許時日,三人渡過長江,進人皖境,這日午時,三人到了一處客棧,打尖用飯,方才就座,便聽馬蹄聲響,停在客棧之外。那騎士尚未人內,聲音當先衝入:“夥計,兩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將來,爺兒們吃過還要趕路。”聲若驢鳴,十分響亮,梁蕭聽得耳熟,又聽另一人道:“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賊左右是甕裏的王八,萬萬逃不掉的。”梁蕭不禁恍然,又想起後麵說話者乃是“九頭鼇”白三元。此人口中女賊,當是柳鶯鶯無疑了,一時忍不住側耳聆聽。

    雷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齊心協力,非要楚老兒交出那小娘皮不可,***,楚老兒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著那小淫婦兒不放手,哼,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聲道:“對,那賤人殺害你我愛子,又作下那麽多大案,輕易放過,天理不容。多虧雷老弟來知會白某,哼,無論如何,這回定要楚仙流交出人來!哼,不將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兒,我就是狗娘養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不堪,汙言穢語,層出不窮,百般詆毀柳鶯鶯。罵了片刻,酒肉皆盡,便將剩下牛肉用油紙包了,再要了一葫蘆燒酒,會鈔出門。

    他們縱馬疾馳,不一會工夫,花木漸繁。紅花綠樹間,隱隱露出數處飛簷,轉過一個林子,但見前方百花散落,迷離人眼,花叢中矗著一所青瓦白牆、方圓數裏的大莊子。雷震揮鞭遙指,道:“白兄,那處就是‘天香山莊’了!”白三元見莊子四周花團錦簇,樓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這姓楚的龜孫子倒會享福。”說話間,已到莊前,但見莊前廣場上,兩群人對峙而立,個個須發箕張,一觸即發。南邊那群人看見二人,有人叫喚道:“雷大郎來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馬,團團作了個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與白前輩路上耽擱,來得遲了!”

    雷行空一點頭,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態親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賞臉前來,那是最好不過。楚老大說咱們興的是不義之師,你來說說,咱們究竟是有義還是無義!”白三元雙眉陡揚,慨聲道:“有義無義,各人心中自有公道,當年,我奉靳大俠之命,與我孩兒在江上捉拿韃子元帥伯顏,不想那女賊不但勾搭上那韃子元帥,並且害死我兒,無論為公為私,我與女賊,都是不共戴天。”

    楚宮不待他說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當著眾人唾了靳飛的麵頰,今天卻又大俠長,大俠短。嘿,楚某一輩子,沒見過你這麽兩麵三刀,不要臉的。”他存心貶低白三元,讓他說話無人信服,故而搬出舊事損他。白三元卻神色一黯,頹然道:“不錯,當日小老兒確是豬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沒臉沒皮的勾當。靳大俠肝膽照人,那是天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給他舔腳也不配。那日之後,小老兒日夜捫心自責,但又沒臉再見靳大俠,與他並肩殺敵。數月前,聽到他殉國消息,小老兒真恨不得一死了之,隨他於九泉之下……”說到此處,他猛地掉轉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顆牙齒應手而落,嘴裏鮮血長流。

    雷行空驚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這張嘴唾了靳大俠,罪該萬死,便是割舌斷喉,也難贖萬一,隻是我兒大仇未報,難以甘心。今日若能殺了柳鶯鶯那賤人,小老兒立時摘下這顆腦袋,祭奠靳大俠在天之靈!”在場南北武人,見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狀好不淒涼,再想起家國仇恨,紛紛動了義憤之心,喊罵呼喝,向莊門奔去。楚宮未料出言譏諷,反而弄巧成拙,眼見群情洶湧,不由臉色大變。

    雷行空見此情形,驀地瞳目大喝,聲若霹靂,將場中喝叫一時蓋過,場中一寂,隻聽雷行空沉聲道:“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女賊為非作歹,幹盡無恥勾當。嘿,楚仙流鐵木劍雖利,卻也未必壓得住一個理字。”雷震跳將出來,大聲道:“不錯,楚家不講理,咱們也不必跟他講理!”

    楚宮冷笑道:“雷老大,你如此說,擺明是要以多為勝,滅了我天香山莊麽?”雷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這麽說,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講道理了?”楚宮自覺失言,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歎道:“如今國家淪亡,山河破碎,眾位何由斤斤計較於此等小事?不如齊心協力,加入義軍,如靳大俠和雲公子一般,報國殺敵!”眾人舉目望去,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何嵩陽,但見他鬢發蒼蒼,竟是衰老了許多。

    何嵩陽神色凜然,又目視楚宮道:“楚兄,那賤人不過一個江洋大盜,天香山莊世代清白,何必為這賤人與江湖為敵。不如將她交出,大家三人對六麵,數出她的罪過,然後剖腹挖心。一則解了大家的冤仇,不傷和氣;二則伸張了江湖正氣;三麽,這賤人與梁蕭那魔頭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結成一支義軍,奔赴江西,與韃子大戰一場,也好過為這些小恩小怨,埋沒了大丈夫的誌氣!”

    群豪聽得這話,哄然叫好,有人大聲道:“聽說雲殊雲大俠尚在人間,可有此事?”雲殊死守襄陽,屢摧強敵,堪負天下之望,江湖中人無不折服,聽得這話,群豪個個屏息,望著何嵩陽,眼中滿是期盼之意。

    何嵩陽見此情形,心中激動,慨聲道:“何某當日相助官府,犯下許多錯事,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人雲大俠靡下,此次前來,正是奉雲大俠之命,招集眾位豪傑,以圖義舉。常州一戰,雲大俠得異人相救,死裏逃生,如今率領舟師,正與韃子在海上鏖戰;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韃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數十萬大軍,與韃子一決雌雄,如今可說形勢大好,相信不出兩年時光,便可恢複大宋江山。”

    群豪聽得雲殊尚在人世,無不振奮,又聽說興複在望,更是歡欣鼓舞,紛紛嚷道:“有雲大俠在一日,韃子休想得逞!”“不錯,雲大俠武功蓋世,韜略過人,有他領袖,韃子兵都是草紙糊的,不堪一擊!”眾人越說越是氣壯,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時便上沙場,廝殺一番。

    雷行空此番前來為的隻是純陽鐵盒,對這家國之事全無興致,但他老奸巨猾,見此情形,大聲道:“何老弟說得有理,咱們先拿女賊,再殺韃子,揚我大宋威風。”眾人此時個個頭腦犯熱,隻想尋個地方出氣,聽他一說,齊聲叫好。楚羽見狀歎道:“大哥,公公說得是,那賤人作惡多端,要想保她,千難萬難,三叔這麽大把年紀,怎麽還這麽糊塗,難不成他真被那女賊迷惑了麽?”她雖敬服楚仙流,但日日聽雷震等人誹謗,加上始終以為兒子乃柳鶯鶯所殺,懷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動了疑念,隻當楚仙流人老心熱,貪戀柳鶯鶯的美色,不願將她交出。

    楚宮微一遲疑,搖頭歎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說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勝得過他的鐵木劍!”眾人麵麵相覷,場上為之一靜,忽有人嚷道:“一個人不成,難道不能兩個人麽?”雷行空也道:“不錯,眾人同心,其利斷金,楚仙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擋得住這許多好漢嗎?”眾人紛紛附和起來,楚氏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握緊劍柄。

    楚宮見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這份膽量,請。”左移兩步,讓開大門。他若執意阻擋,眾人或許真來個橫衝直闖,誰知他一反常態,竟讓開大門,雷行空甚是驚疑:“楚仙流尚未露麵,門中虛實難知,隻怕設有惡毒陷阱,若是進去,難免上當……”一時躊躇不前。雷震卻轉過身來,大聲道:“便是沙場殺敵,咱們也是不怕,哼,天香山莊也算不得什麽龍潭虎穴,咱們這就進去,別讓人瞧小了!”眾人聽他這番話,大覺膽粗,紛紛鼓噪,便要殺上。

    楚宮瞧著雷震背影,雙目忽地一亮,笑道:“雷兄厲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轉過身來,冷笑道:“不敢,雷某別的沒有,就是有些膽子!”楚宮笑道:“不是這個,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寫字的功夫。”雷震麵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說些什麽?”

    楚宮話一出口,眾人目光盡皆投到雷震背上,隻見他衣衫之上沾滿油漬,初看隻當是不留神潑上的脂油,細細一看,卻是四個大字:“我乃蠢豬!”龍飛風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過飯後,隨手用殘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時沒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時經風一吹,油光明亮,凸現出來。眾人看得清楚,驚詫之餘,又覺好笑,一是議論紛紛,雷公堡一幹人的臉色卻是說不出的難看。

    雷震聽得眾人議論,偏又不明所以,心頭惶惑,左顧右盼,全沒了方才的氣勢。楚宮笑道:“雷老大,既然你自認蠢豬,老夫生而為人,也不能與你一般見識……哈哈哈,請!請!”將手一伸,指著牆角一個狗洞。雷震怒道:“放你媽的屁,你才是蠢豬!”將拳一晃,便要撲上與他放對,卻聽楚羽叫道:“大郎,怪

    不得他,隻……隻怪你的衣服!”說罷麵皮漲紅。雷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會罵人麽?”楚羽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與雷震交情不淺,心一熱,上前道:“雷兄,你脫了外衣瞧瞧!”雷震略一錯愕,三兩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頓時傻在當場。

    白三元此時背對群豪,眾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話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緩過神來,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頭認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無怨無仇,幹什麽出口傷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臉色發白,抗聲道:“你背上能寫,就不許人念麽?”白三元臉色一變,慌忙脫下衣衫,隻見上麵油漬淋漓,寫著“我放狗屁”四字,觀其字跡,與雷震背上所寫,出自一人手筆。

    雷行空當著南北豪傑,大感臉上無光,向雷震劈頭喝道:“怎麽回事?”雷震拭去額上密密一層冷汗,顫聲道:“孩兒全……全不知情。”眾人聽得這話,無不駭然:“白三元武功平平,倒也罷了,雷震卻是響當當的角色,被人在背上寫了字,竟不自知,那人武功之強,當真匪夷所思。”

    白三元氣憤欲狂,兩眼噴火,大聲叫道:“究竟是誰?有種三刀六眼,跟老子拚個死活,藏頭露尾,暗弄手腳,算什麽好漢?”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默然,白三元眼見無人出來,氣勢更足,一頓足,還要喝罵,

    聽一個聲音朗朗傳來:“你背後罵女人,便算是好漢嗎?”

    眾人聽得這話,回頭望去,但見二男一女,牽著毛驢,逶迤而來,那兩名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約二十,飄逸俊朗,白衣磊落,烏發疏掛,斜斜披在肩頭,一把綠竹長劍斜插腰間,數十條細竹絲若有靈性,在他指間活潑潑亂跳,結成一隻奇形竹環,他口中說話,手中結環,一路走來,也不看上眾人一眼。

    白三元與雷震對視一眼,想起方才落腳吃飯,見過這三個男女,心頭一震,齊齊色變,白三元喝道:“編竹子的……”來人正是梁蕭,聞言笑道:“我不編竹子,專來編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編什麽?這衣上字跡,是你寫的?”梁蕭一曬,淡然道:“我寫的什麽字?”白三元脫口應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喝道:“白老弟!”白三元一驚,硬生生將那個“屁”字咽了回去,瞪著那人,心道:“媽拉個巴子,幾乎又著他的道兒!”他丟盡臉麵,越想越是不忿,操起鐵槳,與雷震交換一個眼色,忽地齊身縱出,一左一右,猛撲上去。

    梁蕭仍不抬眼,手中兩根竹絲哧哧兩聲,激射而出,白雷二人但覺手腕刺痛,纖纖竹絲已自二人“列缺穴”鑽人,又從“神門穴”透出,二人半邊身子麻木,驚怒交集,方要掙紮,哪料梁蕭內力附在竹絲之上,一人二人身體,立時順著經脈遊走,“列缺”屬“手太陰肺經”,“神門”屬“手少陰心經”,心肺二脈,牽一發動全身,二人直覺心悸氣緊,渾身酸麻,白三元鐵槳嗆啷落地,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氣。

    眾人無不大驚,正要救援,梁蕭十指顫動,將二人臂上兩根竹絲結成細環,掛在手上大竹環上。群豪各揮兵器,四麵呼喝湧上,梁蕭沉哼一聲,左右盤旋,手指用上“碧微箭”的功夫,將手中細長竹絲激得八方飛出,仿佛靈蛇遊空,莫可閃避。一時間,四周人盡被刺穿列缺、神門二穴,慘叫聲響起一片。梁蕭指間變化奇快,一邊發出竹絲,一邊結成細環,扣入大竹環內。不到片刻工夫,竹環之上,便掛了十多名壯漢,一個個齜牙咧嘴,偏又身不由己,亦步亦趨,隨梁蕭步子轉動。其他人等無不膽裂,四散奔逃,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一別數載,梁蕭滿麵風塵,容貌已變,眾人雖然驚疑,仍未將他認出,雷行空喝道:“編竹子的,你到底所來何為?”梁蕭笑道:“早告訴你了,我不編竹子,專來編人。”楚羽眼尖,猛可認出他來,驚道:“是你,你來救那賤人麽?”梁蕭笑道:“你罵得好,我記下了,這賤人二字,呆會兒定要一筆一畫,刻在你臉上!”楚羽見他臉上帶笑,語氣卻冷若寒冰,心頭頓時打了個突。

    梁蕭這一擺明車馬,其他人也認出他來,何嵩陽睚眥欲裂,厲聲喝道:“梁蕭賊子,果真是你!”眾人聽得這話,無不大驚,要知伏牛山一戰,梁蕭殺傷甚多,南朝武人一旦提及,無不失色。孰料此時此地,竟遇上這個煞星,不覺人人心頭打鼓,東張西望,看是否來了大隊元軍。

    楚羽夫妻連心,見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驀地嬌叱一聲,揮劍刺向梁蕭。梁蕭不待她近身,將竹環掛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劍,拍中楚羽劍脊,楚羽虎口酸痛,長劍偏出,當即身隨劍走,一招“寒鴉穿林”,長劍斜掠而出,梁蕭竹劍隨之遞出,但卻快了半分,堪堪點中楚羽曲池穴,楚羽手臂一軟,長劍脫手,眼前忽地一花,竹劍如鬼如魅,已落到她鼻尖之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隻有一念:“他怎麽練成這等劍法?”

    雷震見妻子被製,偏又無力相助,惟有破口大罵。梁蕭卻笑視楚羽,道:“你記得我方才說的話麽?”

    楚羽咬牙不語,梁蕭道:“我說話算數,先在你左臉刻個‘賤’字,再在你右臉刻個‘人’字,包你左右對稱,一輩子也抹殺不掉!”

    眾人心頭一寒,望著楚羽,均想:“楚三娘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但若臉上多了這兩個字,日後可休想見人了!”雷家眾人驚怒交進,紛紛大罵,楚宮雖惱楚羽女生外向,但終是兄妹一場,見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惻隱,但終究人在敵手,一時主意也無!

    梁蕭一意立威,正要動手,花曉霜忽道:“蕭哥哥,不成!”梁蕭皺眉道:“你又要攔我?”花曉霜臉色蒼白,搖頭道:“好,我……我不攔你,隻是告訴你,倘若有人在我臉上刻這麽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你這麽做,比殺了這位嬸嬸還難受,她的親人天天看著,也必然十分痛苦,你是舒心快意了,卻累了別人一家,如果這麽做,你……你就不是好人!”梁蕭心道:“我本就不是好人!”斜眼睨去,卻見雷震虎目中淚光閃閃,不覺心頭一軟:“這人雖然魯莽,倒也是條重情漢子。”竹劍一翻,左右開弓,打得楚羽雙頰腫起,悻悻道:“滾吧!”

    楚羽逃脫一劫,默然後退,梁蕭將長劍挑給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劍術,也不過爾爾!”楚羽接下長劍,臉色慘白如紙。天香山莊一眾高手聽得這話,均露出悲憤之色。花曉霜見梁蕭放過楚羽,鬆了口氣,又望著他手中那串大漢,道:“蕭哥哥,他們的穴道若是傷得久了,勢必心肺受損,你……你也放了他們吧。”纖纖素手搭上梁蕭左臂,眼中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避開她的目光,花曉霜卻隻是晃他手臂,柔聲道:“蕭哥哥!”梁蕭手臂攥著大竹環,大竹環連小竹環,小竹環又穿著眾人穴道,故而花曉霜每晃一下,眾人便覺痛徹心肺,哎喲慘叫,花曉霜連晃三次,眾大漢便齊叫三聲。花曉霜猝然驚覺,甚感過意不去,歉然道:“哎喲,對不住啊!”梁蕭觀她神色,終是無可奈何,歎道:“罷’了。”將竹環放開,竹環沒了內勁支撐,眾人當即恢複氣力,掙斷竹絲,但經過這番折騰,個個氣色委頓,再無打鬥之能。

    梁蕭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卻屢被曉霜掣肘,心中氣悶。目中精光進出,凝在何嵩陽身上,緩緩道:“何嵩陽,你既是雲殊部屬,怎地還要和柳鶯鶯為難,難道不知道他們的交情麽?”何嵩陽呸了一聲,冷笑道:“狗韃子放屁,雲大俠胸襟可比日月,豈會和這種女人有交情?”

    梁蕭目不轉睛,凝視他半晌,皺眉道:“此話當真?”何嵩陽朗聲道:“若有半字虛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蕭麵色一沉,寒聲道:“胡說八道,雲殊於柳鶯鶯有救命之恩,柳鶯鶯感他恩德,以身相報,此事你和雷楚兩家俱都親見,難道有假?”何嵩陽見雷行空父子和楚宮兄妹均有疑惑之色,心中大急,怒道:“狗韃子才胡說八道,雲大俠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約在身。你若再辱雲大俠的清名,何某雖然不敵,也要豁出這條命,和你見個死活。”

    梁蕭瞧他如此斬釘截鐵,也不由微感疑惑,沉吟道:“你說雲殊有了婚約?”何嵩陽大聲道:“不錯。”

    梁蕭道:“那他可知鶯鶯困在莊裏?”何嵩陽眉尖一挑,尋思道:“雲大俠雖然不知此事,但便是知道,也豈會與這女賊為伍?狗韃子居心叵測,一心汙損雲大俠的清譽,哼,老夫豈能叫他得逞。”當即朗聲道,“雲大俠當然知道,他還告訴何某,這女賊是死是活,與他都不相幹。”

    梁蕭臉色一變,寒聲道:“他當真如此說?”何嵩陽揚聲道:“千真萬確。”話一出口,在場諸人,齊齊喝了聲彩。梁蕭臉色鐵青,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一聲笑罷,目視何嵩陽,沉聲道:“我今日且留你性命,去見雲殊,知會他一聲:‘我梁蕭瞧不起他’。”何嵩陽卻冷笑不答,心道:“雲大俠如何,豈容你狗韃子評判?”

    梁蕭神色忽明忽暗,變幻數次,驀地長吸一口氣了,沉聲道:“好,既然雲殊不救,我梁蕭來救。”頓了頓,聲音陡地一揚:“楚仙流,晚輩梁蕭求見。”聲音悠長,響如驚雷,轟轟隆隆向莊內滾去,片刻之後,方才傳來隱隱回聲。眾人聽得這聲,無不失色。

    梁蕭一聲叫罷,莊內卻久無人答,不由眉頭一皺,驀地邁開大步,走向莊門。楚宮忽地跨上一步,森然道:“且慢。你方才口出不遜,瞧不起分香劍術,是不是?”梁蕭冷道:“不錯,分香劍術,不過爾爾!”楚宮雙目怒睜,手挽劍花,直刺過來。梁蕭竹劍揮出,輕描淡寫,壓在楚角劍脊之上。這一劍深得歸藏劍中“兌劍道”之法意,兌者沼澤,其要旨之一,便是由內力中生出無窮黏勁,封鎖對方兵刃。一時間,楚宮手中鋼劍仿佛陷人極黏稠的淤泥中,無從使力,不覺大吃一驚,收劍疾退。梁蕭舉步跨上,竹劍貼在他劍上,隨他東西,倏忽之間,二人進退如風,飄出數丈之遙,楚宮始終無法擺脫分毫,頓時想起,當日雲殊也曾用此奇法將自己長劍壓住,心頭不覺慌亂起來。

    楚羽終究出身楚家,見兄長當眾受挫,娘家百年聲威便要墮地,再想起方才受辱情形,大生同仇敵汽之心,飛身縱出,一劍飄飄,刺向梁蕭脅下。梁蕭足下一旋,竹劍橫擺,將楚宮帶了個踉蹌,撞向楚羽的劍鋒。楚羽心下大駭,半途中硬生生將長劍橫移四寸,正好送到楚宮劍下,這一下早在梁蕭算中,當即竹劍猝沉,隻聞金鐵交鳴,又將楚羽長劍粘住。

    “天香雙劍”垂名武林三十餘載,今日卻被後生小輩用一把竹劍製得動彈不得,一時眾皆愕然。便在此時,忽聽莊門處,傳來一個女子聲音:“爹爹‘雲橫秦嶺’;姑姑‘香蘭含笑’,‘春水盈盈’!”

    常言道:“病急亂投醫”。楚氏兄妹聽得這話,也不顧真假,楚宮使招“雲橫秦嶺”,身形微轉,長劍帶著剛疾之勁,飄然一橫;楚羽劍尖亂顫,仿佛蘭花吐蕊一般,正是招“香蘭含笑”。梁蕭隻覺這兩把劍躍躍欲起,方要催勁壓服,忽見楚羽腰肢婉轉,以腰帶肩,以肩帶臂,以臂帶劍,劍上勁力瞬間變化三次。

    梁蕭虎口一熱,竹劍微微彎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劍勢必折斷,隻得勁力內收。楚氏兄妹劍上一輕,兩把精鋼長劍倏然收回。場中頓時彩聲雷動。

    梁蕭目光一轉,遙遙望去,卻見一名藍衫女子,婷婷立在莊門之前,梁蕭見得此女,心神陡震,脫口叫道:“是你?”這女子不是別人,卻是楚婉,她眉目姣好如故,隻隱隱透出愁意,梁蕭正要問她二王消息,楚婉卻已娓娓道:“三叔公午睡已醒,特命我相邀各位,入莊一敘!”

    梁蕭隻得將到嘴的話咽進肚裏,將竹劍插回腰間,大步進門,楚氏兄妹自知阻擋不住,無奈左右讓開。一群人各懷主意,魚貫入莊,順著青石小徑前行,隻見莊內百花盛放,左一簇薔薇,右一叢蜀葵,東有剪春羅,西是滿地嬌,十樣錦在前,美人櫻落後;夜落金錢亂如斑斕豹紋、纏枝牡丹豔若傾城佳人,繽紛錯落,爭奇鬥豔。眾人嬌色滿目,芬芳沁脾,一時心曠神怡,爭鬥之心不覺大減。

    行出二裏有餘,前方路盡,隻聽水聲叮咚,一道碧玉也似的清泉瀉出石隙,白花間流過,獨木小橋飛架其上,橋對岸花木搖曳,掩著一座粗粗搭就、拱梁曲柱的八角小亭,梁柱之上,尚有如鱗鬆皮,未曾剝落。

    梁蕭尚未過橋,便聽有人朗朗吟道:“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盼前庭,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尚未唱完,一個嬌媚女聲煩亂道:“酸裏酸氣,難聽死了!”梁蕭聽得這聲音,心神一震,定在當場。

    隻聽吟詩那人哈哈大笑,笑聲如龍在天,清壯蒼勁,說道:“楚某不論說什麽都是酸的,但想必梁蕭放個屁也是甜的。”那女聲啐道:“你才吃屁!”梁蕭心中撲撲亂跳,分花拂柳,緩步過橋,但見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階上,意態疏懶,攬杯遠眺。離他不遠處,一名綠衫女子背向俏立,一雙素手捂著雙耳,肩頭起伏,似乎怒氣未平。

    梁蕭望著那女子背影,心中竟有隔世之感,方要舉步,但步子僵硬,欲要叫喊,嗓子間又似哽著什麽,出不得聲。那女子聽得腳步聲起,轉過身來,刹那間容光四射,身邊百花都失了顏色,她目光轉動,忽地落在梁蕭身上,呆了一呆,而後嬌軀一震,發出一聲嬌呼,好似乳燕歸巢,一頭撞向梁蕭懷裏。花曉霜站在梁蕭身後,見此情形,吃了一驚,雙眼睜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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