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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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夏天,南部邊境的形勢已經十分地緊張了,到處都在傳言打仗的事,部隊加緊了訓練和戰備工作,停止了休假,戰爭的氣氛四處彌漫開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趙海民和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訓練上,整天帶領大家在操場上摸爬滾打,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平時多流汗,戰時就會少流血!
這一天,文書跑到操場上,告訴趙海民,大門口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是有個姓張的老兵從山東來,要見他。他一愣。莫非是張社會?他二話沒說,就朝大門口跑去。
果然是張社會!
張社會站在大門口一側,久久地、充滿感情地往營院裏張望著,他顯得蒼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趙海民大步跑來,張社會迎上幾步,他們都停住,對視一下,突然地擁抱到一起,眼圈都紅了。趙海民說:“班長!想不到又見麵了,走,去連隊!”
張社會答應著,努力調整著表情。趙海民幫他提起旅行袋,二人來到連部。連長林勇正好在連部,他與張社會高興地擁抱。馬春光、李勝利也趕來與張社會見麵,大家眼裏都有些潮濕。馬春光說:“老班長,真想你!”
張社會看著幾個人:“我也是啊!”
林連長對著張社會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聲,張社會略微晃了晃,然後穩穩地站在那兒。林連長讚賞地點點頭:“到底是偵察連出去的,老本還在!”
幾個人大笑起來。
聊了一會兒,張社會要趙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還是那間宿舍,除了牆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見了之外,其他的擺設基本沒變。全班戰士都在,都不說話。張社會一一撫摸著每一張床,最後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覺察地一聲長歎,抑製著激動,不敢看別人。
趙海民輕輕示意一下,兵們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張社會這才轉過臉,對趙海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
李勝利這時走進來,說:“海民,剛才我和連長商量了一下,讓班長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結婚用的那間家屬房也行。你看呢?”
趙海民說:“班長,你定吧。”
張社會道:“和戰士們攪和在一起不合適,恐怕我也不習慣了,住家屬房吧。”
趙海民說:“行!班長,咱到各班轉轉,看看我們的兵帶的怎麽樣!”
當天晚上,趙海民、李勝利、馬春光來到家屬房裏,陪社會張聊天。馬春光問:“班長,何濤跟你還有聯係吧?”
張社會點頭笑著:“連寫信都改不了吊兒郎當的口氣,春節時給我寫信,上來就是一句:紅衛機械廠保衛科何副科長向班長拜年!”
幾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李勝利不相信似的:“何濤能當副科長?副科級?海民、春光,何濤比咱們的官都大呀!”
馬春光說:“這小子好久都不給我來信了,原來是當官把我給忘了!寫信,罵他小子!”
張社會說:“前年結婚,他把喜糖和媳婦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給我,讓我給他媳婦的長相打打分,還說媳婦有一隻眼睛是單眼皮,領不出門,要不就領著去看我了!”
幾個人再次笑起來。
趙海民說:“班長,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張社會點點頭,感歎道:“小川走得太遠了,不知啥時候還能見到他。”
幾個人都有些沉重了。張社會動情地說:“不久前我還接到他爸媽一封信,讓我到他們那兒去,說是小川再三叮囑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這個小川!”
李勝利道:“班長,那你趕緊去唄,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裏的副書記,安排個工作太小意思了。”
張社會搖搖頭:“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間的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趙海民和馬春光微微點頭,敬重地看著他。他突然猶豫著,為難地:“海民、春光、勝利……我這次來是想看看病……複員這麽久了,按說我不該來找部隊……”
趙海民道:“班長,你別這麽說。”
張社會道:“海民你先聽我說……打我一回去,渾身就癢,起疹子,醫生說是皮膚病,可縣上、地區的醫院都看過,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見效,每年身上脫層皮……後來,縣上的一個醫生知道我在這當過七年兵,建議我到這邊來看看……我猶豫了好久,你們嫂子也勸我過來試試,我這才……”
馬春光責怪道:“班長你可真行!早就該來,有啥猶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隊,不還有我們嗎?找我們幾個總行吧!你不想看部隊的醫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這麽多年,一聲都不吭,真有你的!”
李勝利道:“是呀班長,怎麽拿我們幾個當外人了?”
張社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海民說:“春光、勝利,別埋怨班長了,他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這樣吧,勝利,明天你先帶著班長到師醫院看看,先好好檢查一下,然後看情況再說。”
李勝利點點頭。他拿過腳邊的一個挎包,邊往外掏東西邊說:“班長,這是一套軍裝,一套襯衣襯褲,還有一雙解放鞋,一雙襪子,你拿著用!”
張社會製止:“勝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李勝利道:“班長,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專門到軍需科何助理那兒為你價撥的!”
趙海民說:“班長,勝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馬春光感慨:“還是勝利想得周到啊!”
張社會這才爽快地說:“好吧!”
二好久沒睡這麽香甜的覺了!
張社會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他連個身都沒有翻。天漸漸亮了,他不知曉。突然,起床號響了,號聲隱隱傳來,他像是突然聽到命令,機敏地一躍而起,然後又突然意識到什麽,呆呆地愣在了那兒。
片刻,隱隱傳來哨子聲、口令聲、顫動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轟轟隆隆地,仿佛震撼在他的心頭。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著。遠處的大操場上,一個又一個出早操的方隊似在遊動一般。不知不覺間,淚水打濕了他的麵頰……這個場麵已經遠離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懷,今天再次見到,一下子讓他年輕了幾歲!
吃過早飯,李勝利陪著張社會到師醫院看病。在外科,張社會掀起上衣,李勝利看到他前胸後背都是紅色的斑點。醫生仔細看著,咕噥道:“你這個病還真是比較少見,在部隊的時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張社會點頭。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說不會啊?”醫生開處方,推給張社會,“先用這個藥水試試吧。像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得耐心治。”
李勝利接過處方,到藥房取來了藥。前後不過十分鍾,就把病看了。
既來之則安之,張社會住下後,閑來無事,每天都到操場邊上看偵察連的士兵們操練,他久久地望著這熟悉的場麵,眼前時常一片朦朧,他仿佛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隊伍裏,那時他是新兵,對生活充滿了幻想和渴望;漸漸地,他成熟起來了,在訓練場上從容不迫地操練;再後來,他當上了班長,站在班長的位置上,他麵前是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黃小川、何濤,也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突然地,傳來一聲趙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張社會渾身一震,回到現實中來,跟著立正。然後,他扭頭,離開操場,向遠處踽踽走去……一天夜裏,張社會睡不著,便帶上房門,到營院裏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靜,他一個人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操場中間,先是久久地望著麵前的一排排訓練器械,後來他走近它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一件件曾經熟悉的器械。再後來,他解開衣扣,脫掉上衣,丟到地上,運足力氣,先是做匍匐前進,而後翻越一個又一個的障礙,動作確實有些遲緩了,但姿勢仍然是標準的。最後,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趙海民到他房間裏找他,沒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長肯定在操場上,於是便來了。他停住腳,目睹了張社會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長割不斷與軍營的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擾他了。
這一天,連隊組織打靶,趙海民向林連長提出,讓張班長跟大夥一起去過過癮。林勇痛快地答應了。林勇又問:“他那病好點沒?”
趙海民說:“正用著藥呢,不行就去軍區總醫院,劉越說她來聯係。不過我看啊,張班長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輔助治療!”
到了野外靶場,張社會聞到硝煙味兒,全身的汗毛孔仿佛都張開了。趙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後登場,他想讓張社會加入到三班的行列裏,他想和老班長再並肩打一回靶。射擊正式開始後,一個班打完,退下來,又一個班頂上去。一陣接一陣的槍聲中,張社會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靶標和射擊的戰士們,仿佛在回想昔日的歲月。
槍聲再一次停下來。趙海民一聲口令:“三班準備!”
三班在班長的口令聲中帶到了靶位前。趙海民來到張社會麵前,對他說,班長,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張社會沒聽明白似地望著趙海民,然後把目光停在了前麵的靶位上。他終於明白趙海民為什麽讓三班最後登場了。看來,趙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麽啊!他做夢都想著在回到三班的行列裏,再當一回三班的兵!……林連長站在張社會身後,他也明白了趙海民的用意,輕輕一笑,突然嚴肅地:“張社會,聽口令,目標靶位,齊步走!”
張社會渾身一緊,一個立正,齊步走到靶位前,然後自覺地碎步與三班的戰士們看齊。林勇與趙海民點頭示意,趙海民下達口令:“立正!臥倒!”
張社會隨著三班的戰士們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體重心前傾,左肘落地的一刹那,身體平臥,左手卡在槍頸上,右手勾著扳機,已是一副射擊的姿勢,整個動作與三班協調一致。
背後的林連長、馬春光等人頻頻讚賞地點頭。趙海民又一聲口令:“驗槍、裝子彈!”
一陣有節奏的響動之後,趙海民吼道:“射擊!”
槍聲隨著話音而起。一陣淩亂的槍聲過後,靶場死一般寂靜了。其他戰士的五發子彈都打完了,張社會卻是一槍未發。趙海民、馬春光、林勇各自站著不動,互相看一眼,然後一起朝張社會看去。張社會扣在扳機處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看在準星處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三班的戰士們看著張社會,紛紛把目光投向趙海民。趙海民略微愣一下,輕輕一擺頭,戰士們像是聽到口令,輕微而敏捷地站起來,悄然離開靶位。
隻有張社會仍然趴在那兒。趙海民與林勇對視一下,林勇明白了趙海民的意思,一揮手,馬春光把部隊帶走了。林勇也走了。
風吹來,麵前的小草一陣搖晃,張社會仍是目光模糊。趙海民抓一把子彈,來到張社會身邊的靶位上,嚴格按照規定程序,臥倒、驗槍、裝子彈,一拉槍栓,已是眼睛、準星和靶牌三點瞄成了一線。
旁邊的張社會眼中的三點一線仍是被淚水模糊著,淚水就在他飽經風霜的眼睛裏打轉轉。趙海民看也不看張社會,聲音仿佛不帶感情,道:“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僅僅是因為看病,你不會找部隊的。”
張社會的手和身體輕輕顫抖,他無言地聽著。
趙海民繼續道:“我知道,你想部隊,想這身軍裝,懷念過去的歲月,想念軍營的一切,想重新回到軍人的行列裏來,這是許多老兵的夢想,可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道理你比誰都明白,那個夢想不可能再實現了……”
張社會在扳機上的手指仍顫抖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
“現在,邊境上有了動靜,戰爭隨時會來臨,對於一個夢想重新回到軍營的老兵,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你像是聽到了命令,聽到了召喚,所以你跑來了。”
張社會重新睜開眼睛,手不抖了,仿佛平靜了,從準星看出去的靶標漸漸清晰起來。
趙海民鼻子卻突然一酸:“班長,我們還在這兒,你的兵還在這兒,就好比,你永遠在這座軍營裏……”
“砰”地一槍,張社會扣動了扳機。仿佛他回到了從前。
趙海民也扣動了扳機,“砰”地一槍。
一陣微風吹來,細碎的塵土掠過兩雙聚精會神的眼睛。兩人都異常平靜了,仿佛踏著節奏,同時屏住呼吸,從容地微閉一下眼睛,待塵土掠過,眼睛同時睜開,兩根食指同時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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