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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這麽高的地方究竟想做什麽?我為什麽讓菲尼把我說得去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他是在控製我嗎?
“跳!”
我懷著一種把自己的生命拋開的感覺,縱身跳向空中。---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一些樹枝的尖梢嗖嗖劃過,隨後,我重重地落入水中。雙腿碰上河底柔軟的河泥,我立刻浮出水麵,受到祝賀。我感覺很好。
“我覺得你跳得比菲尼強,”埃爾溫說,人們都叫埃爾溫為萊珀1——萊珀?萊佩利爾,他在為自己所預見到的不和而拉攏同盟者。
“好了,哥們兒,”菲尼用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熱情的聲音說,這聲音就像是他胸腔中的洪鍾,“先別急著頒獎,先完成本訓練課程。樹在那兒等著呢。”
萊珀閉上了嘴,仿佛永不再開口。他沒有爭辯,也沒有拒絕。他沒有退卻。他蔫了。但是另外兩個人,切特?道格拉斯和博比?讚恩,卻喋喋不休,尖聲抱怨著校規,抱怨著胃痙攣,抱怨著他們以前從未提起過的身體上的毛病。
“你,哥們兒,”菲尼最後對我說,“就你和我。”他和我走過運動場,像兩個貴族似的走在其他人前麵。
那一刻我倆是最好的朋友。
“我一激你,你就出彩兒。”菲尼愉快地說。
“你誰也沒激,什麽也沒激。”
“啊,我激了。我這麽做很管用。否則的話,你比較容易選擇退卻。”
“這輩子我從沒退卻過!”我喊道,我對於這一指責的憤慨自然更為強烈,因為這確實說到了點子上。“你傻帽!”
菲尼亞斯隻是繼續安靜地行走著,或曰飄行著。他足蹬白色運動鞋,以如此難以想象的協調動作流暢前行,“行走”一詞已不足以對其進行描述。
我與他一道走過巨大的運動場,朝體育館走去。腳下茁壯的綠草皮沾滿了露水,前方,我們可以看見一層淡淡的綠霧籠罩在草地上方,落日的餘暉將其穿透。菲尼亞斯頭一回停止了說話,於是現在我可以聽見蟋蟀的聲音,還有薄暮中的鳥鳴。一輛體育館的貨車在四百米外空蕩蕩的田徑場路上突突地開著,從體育館的後門隱隱傳來一陣孤立的笑聲,然後,壓過一切的,冰冷而女家長般的,是教學樓圓頂上發出的六點鍾鍾鳴。這是全世界最為平和最為感人的鍾鳴,文明、平靜、不可戰勝、不可更改。
鍾聲越過所有榆樹展開的樹冠,越過宿舍樓的大斜屋頂和龐大的煙囪,越過一個個狹窄而不結實的老房頂,越過新罕布什爾的開闊天空,來到從河邊返回的我們這裏。“咱們最好快點,否則就趕不上晚飯了,”我一邊說,一邊邁著我那被菲尼稱之為“西點步伐”的腳步。菲尼亞斯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具體的西點或泛指意義上的權威,隻不過認為權威是必要的邪惡,而通過反作用來對抗權威,便能獲得快樂。權威是籃板,它把他拋向它的所有冒犯一一彈回。我的“西點步伐”就是他無法容忍的;他的右腳飛插進我的快步之中,我向前摔倒,一頭栽在草地上。“把你那一百五十磅臭肉給我挪開!”我喊道,因為他坐在了我背上。菲尼站起身,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腦袋,繼續朝前走去。穿過運動場,絲毫不會屈尊回頭看一看我的反擊,而是依賴過人的聽力,他能夠從空氣中感覺到背後有人襲來。當我撲向他時,他輕鬆地朝邊上一閃,而我從他身邊衝過時隻來得及朝他飛起一腳。他一把抓住我的腿,草地上出現了一場短暫的摔跤賽,他贏了。“快點吧,”他說,“否則他們會關你禁閉。”我們又行走了起來,走得更快了。博比、萊珀和切特在前方催我們趕緊走,隨後菲尼用他那最有效的詭計再次讓我上了圈套,那便是,我突然變成了他的同黨。當我們一路快步行走時,我忽然痛恨起了這鍾聲和西點步伐,痛恨起了這匆忙和聽命。菲尼是對的。隻有一種方法能夠向他表明這一點。我用髖部猛地撞向他的髖部,出其不意地將他擒住,他立刻倒下,樂不可支。這就是他這麽喜歡我的原因。當我撲在他身上、雙膝壓住他胸膛時,他高興得不能再高興了。我們這麽不分勝負地打鬥了好一會兒,後來,當我們確信已經趕不上晚飯時,才相互鬆了手。
我和他走過體育館,朝第一組宿舍走去,宿舍黑乎乎、靜悄悄的。這個夏天,德文隻有我們兩百名學生,不足以把學校的絕大部分填滿。我們走過校長那占了一大片地的房子——房子空空的,校長正在華盛頓為政府做什麽事情;我們走過小教堂——也是空空的,這個教堂隻是在早上才會被短暫地使用一下;我們走過第一教學樓,它許許多多的窗戶中,有一些窗戶閃著暗淡的燈光,教師們正在教室裏工作;我們走下短短的坡地,走進寬闊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公共草地,四周高大的喬治王朝風格的建築將燈光灑在公共草地上。十幾個吃完晚飯的男孩子在草地上閑混,伴隨著他們的談話聲,一棟建築一側的廚房裏傳出亂糟糟的聲音。天色越來越暗,這使得宿舍樓和舊房子紛紛打開電燈;遠處一台留聲機大聲播放著《不要坐在蘋果樹下》,歌聲戛然而止,改放《他們要麽太年輕要麽太老》,然後變成更為做作的《華沙協奏曲》,然後是甜美些的《胡桃夾子組曲》,然後全部停下。
我和菲尼來到我們的房間。在黃色的台燈下,我倆讀老師布置下的課外閱讀哈代的名作;我的《苔絲》讀了一半,而他則繼續苦讀《遠離塵囂》,自得其樂地尋思竟然有人名叫加布裏埃爾?奧克和拔示巴?埃弗登。我們那聲音調得低到別人聽不見的非法收音機正在播送新聞。外麵,初夏的清風徐徐,四年級的學生可以比我們在外麵待到更晚,大鍾莊嚴地敲了十下,他們相當安靜地返回。小夥子們溜達著走過我們的門口,朝浴室走去,接著,傳來一陣持續不斷的淋浴聲。然後,全校的燈紛紛關閉。我們脫下衣服,我穿上一件睡衣;菲尼亞斯聽說穿睡衣是不符合軍規的,他沒有穿。一片寂靜之中,我們在祈禱,這一點心照不宣。隨後,又一個校園夏日結束了。
我們晚飯的缺席受到了注意。第二天早上——北方那洗滌得幹幹淨淨閃閃發光的夏天早晨——普魯多姆先生在我們房間門口停下。他肩膀寬闊,嚴肅陰沉,身穿一套灰西服。他並不像大多數德文教師那樣,一副英國人大都具有的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這個夏天他是臨時替補。他執行著他所知道的校規,晚飯缺席便是違規之一。
我們在河裏遊泳來著,菲尼解釋道然後又摔跤來著,然後是人人都想看的日落,然後有幾個朋友必須去看看,有事情要談——他東拉西扯,他的聲音一會兒高亢,一會兒急轉而降,好似發自那顫動著的音箱。他的眼睛時不時睜大,發出綠色的光亮,穿過房間。他站在陰影處,背對著明亮的窗戶,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被陽光炙曬過的健康。普魯多姆先生看著他,聽他口若懸河胡謅亂扯。看得出來,普魯多姆先生正在迅速地失去自己的嚴厲。
“如果你們不是在最近的兩個星期中已經九回沒有吃飯的話……”普魯多姆先生突然插話道。
但是菲尼不失時機。這並不是因為他想使這回沒吃飯的事情被寬恕——他對寬不寬恕根本不感興趣,假如懲罰是以某種新奇和未知的方式進行的話,他倒很樂意接受。他不失時機,因為他看出,普魯多姆先生愜意了,情不自禁地被說動了。這位教師正在暫時地滑離自己的官方立場。很有可能,菲尼亞斯再努力一下,一種單純的、不受控製的友誼就會在他倆之間流動起來,而這種流動正是菲尼生活的動力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先生,我們隻是必須得從那棵樹上跳下來。您知道那棵樹……”我曉得,菲尼清楚,假如普魯多姆先生停下來想一想的話,他肯定會想明白,從樹上跳下來甚至比沒吃一頓飯更為不可寬恕。“自然了,我們必須這樣做,”他繼續說,“因為我們全都在準備上戰場。如果他們把征兵年齡降到十七歲怎麽辦?過了這個夏天我和吉恩就都該十七歲了,這個夏天是個非常合適的時間,因為新學年剛好開始,該歸哪個班級一清二楚。萊珀?萊佩利爾已經十七歲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本學年結束之前,他就可以參軍了,所以,他完全應該在更高的年級,他現在本應該是四年級,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那樣他就要畢業了,準備應征入伍了。但我們是沒有問題的,我和吉恩都完全沒有問題。毫無疑問,無論是現在要我們上戰場還是將來要我們上戰場,我們都要務必符合條件。這完全是一個生日的問題,除非您想弄得更確切,那就要從性的觀點來看它了,我本人還從沒這樣看過,因為那是我老爸和我老媽的問題,我從沒覺得自己想要過多地考慮他們的性生活。”他所說的話都是大實話,也都是真摯的;菲尼一向是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如果這會使聽者震驚,那麽他反而會感到更為驚異。
隨著一聲令人驚異的大笑,普魯多姆先生鬆了一口氣,他凝視了菲尼一會兒,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這就是這個夏天老師們想要對待我們的方式。他們似乎在修正自己通常的態度,不再像以往那樣沒完沒了地指責。而在冬季,大多數老師則都用懷疑的態度來看待任何涉及一名學生的出格之事,似乎我們所說的任何話、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很有可能是非法的。現在,在新罕布什爾六月這些晴朗的日子裏,他們顯現出了緩解之意,他們似乎相信我們有一半時間是聽他們話的,隻有另一半時間在試圖糊弄他們。可以覺察出一絲容忍的意味;菲尼斷定,他們在開始表露出值得讚賞的成熟跡象。
這一定程度上是由於他的所作所為。德文學校的老師們以前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學生,他既平靜地無視校規,又迫切地想成為優秀,他似乎真心地深愛著這個學校,可一旦破壞起校規來,卻也是任何人都無出其右的,一個受罰時極為若無其事的模範男孩。老師們放鬆了菲尼亞斯,於是也就放鬆了我們大家。
但是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認為,我們這些十六歲的男孩使老師們想起了和平是什麽樣子。我們沒有在征兵局登記,我們還沒做過任何體檢。沒人檢查過我們是否有小腸疝氣或色盲。膝蓋無力和耳膜穿孔都不是什麽大毛病,還不足以算是殘疾,而把其中的幾個人與其他人的命運分開來。我們無憂無慮,我們瘋狂,我想我們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生命象征,打這場仗的目的就是為了使我們這樣的生命存活下去。不管怎麽說,老師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對我們更為遷就;他們跟在四年級學生後麵忙活,驅趕他們、磨煉他們、為戰爭而把他們武裝起來。他們寬容地注視著我們的遊戲。我們使他們想起了和平是什麽樣,想起了不與毀滅聯係在一起的生命。
菲尼亞斯徹頭徹尾就是這無憂無慮的和平。這並不是說他不關心戰爭。普魯多姆先生走後,他就開始穿衣服,也就是說他伸手去拿離他最近的任何衣物,其中一些是我的。然後他停下來考慮,走到梳妝台前。他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件精細紡織的絨麵呢襯衣,這件襯衣裁剪精致,顏色是鮮豔的粉色。
“那是什麽?”
“一塊台布,”他嘴角中滑出這幾個字。
“不對,拉倒吧。是什麽?”
“這個,”他隨後用有幾分驕傲的口吻答道,“將成為我的標誌。老媽上周郵來的。你見過這樣的玩意兒嗎,見過這樣的顏色嗎?甚至它的紐扣也不是一通到底。你得把它從頭上套進去,像這樣。”
“從頭上套?粉色!你穿上它會像是小仙女!”
“是嗎?”當他在思考某種比你所說的話更有趣的東西時,他就會使用這種若有所思的語氣。但是他的頭腦卻總是記錄下你所說的,待到有時間了,再重放給他。所以當他在鏡子前麵係上高領子上的紐扣時,他淡淡地說:“我想知道,如果大家都覺得我像小仙女,會怎樣。”
“你瘋了。”
“啊,萬一求愛者們開始在門口嚷嚷,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把它作為標誌來穿的。”他轉過身,讓我欣賞。“我在報紙上讀到,前兩天我們首次轟炸了中歐。”隻有像我這樣了解菲尼亞斯的人才能意識到,他並沒有在改變話題。我默默地等著他做出任何荒誕離奇的聯係,把這番話與他的襯衣聯係在一起。“啊,咱們得做些什麽來慶祝慶祝。咱們沒有旗子,咱們無法在窗口驕傲地揮動一麵國旗。所以我要穿這個,作為一個標誌來穿。”
他真的穿了它。學校中再無他人穿了它而會不冒被人從背上扯下來的危險。曆史課後,夏季學期最嚴厲的老師老帕奇-威瑟斯先生來找他,詢問此事。我眼看著,隨著菲尼禮貌地解釋著這件襯衣的意義,老先生那拉長了的粉紅麵孔變得更為粉紅了。
這是催眠術。我開始看出,菲尼亞斯任何事都能絕處逢生。我不禁為此而有點嫉妒他了,這非常正常。稍稍的嫉妒,哪怕是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並無大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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