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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這個夏季學期充任代理校長的帕奇-威瑟斯先生請三年級的學生們參加傳統的任期茶會。---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茶會在無人居住的校長宅邸舉行,茶杯每叮當一下,帕奇-威瑟斯先生的太太就哆嗦一下。我們身處一個兼作溫室的陽光門廊,寬敞,潮濕,沒有多少花草。但是卻有一些不開花的高大莖類植物,生著肆無忌憚的大葉子。褐如巧克力的柳條家具伸出威脅的細枝,我們三十六個學生緊張地站立著,在柳條與葉子之間晃蕩著自己的茶杯。四位出席的老師和他們的太太在與我們說話,當他們向我們發表見解時,我們都竭力把持著自己,別說出蠢話來。
為了這個茶會,菲尼亞斯弄濕了頭發,用刷子刷理了一番。這使得他的腦袋看上去非常光亮,而這副模樣又與他臉上的那副既驚訝又誠實的表情極為矛盾。他的耳朵,我以前從沒注意到過,非常小,緊挨在腦袋上,再加上那黏在一起的頭發,現在襯托得他那輪廓鮮明的鼻子和顴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船頭。
隻有他一個談吐自如,他在談轟炸中歐的事。恰好別人都沒讀到這則消息,由於菲尼亞斯無法準確地記起究竟是哪個國家的哪個目標被炸,他也記不起實施轟炸的究竟是美國空軍,還是英國空軍,或者甚至是蘇聯空軍。他更記不起是在哪天的哪家報紙上讀到的,所以,談話是單方麵的。
這沒什麽關係。重要的是事件本身。但是過了一會兒,菲尼覺得他應該把討論擴展到其他人。“我認為應該把他們炸懵,隻要別炸到女人、孩子和老人,對吧?”他在對帕奇-威瑟斯太太說話,她神經質地坐在她的茶壺後麵。“也別炸到醫院,”他繼續說。“自然還有學校。以及教堂。”
“也必須小心藝術品,”她插話道,“隻要是有永久價值的。”
“簡直是廢話,”帕奇-威瑟斯先生咕噥道,他滿麵通紅,“你們怎麽能指望我們的小夥子們在數千英尺高空把幾噸重的炸彈投得那麽精確!看看德國人對阿姆斯特丹做了些什麽吧!看看他們是怎麽炸考文垂的!”
“德國人不是中歐人,親愛的。”他太太非常溫和地說。
他不喜歡被人打斷。但是打斷他的是他妻子,他似乎還能夠容忍。過了一小會兒,他粗魯地說:“中歐才沒有什麽‘永久的藝術’呢。”
菲尼喜歡這種爭執。他解開自己泡泡紗外衣的扣子,仿佛為了這討論,他需要更多的身體自由似的。帕奇-威瑟斯太太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的腰帶上。她用猶猶豫豫的聲音說:“這不是……我們的……”她丈夫的目光跟著看了過來;我嚇壞了。這天早上匆忙之中,菲尼並非心血來潮地用一條領帶代替了皮帶。但是這天早上他手邊的第一條領帶竟是德文學校的領帶。
這一回他可逃不過去了。我可以感覺到,我自己對這一狀況出乎意料的興奮。帕奇-威瑟斯先生的臉在變得通紅,他太太的腦袋垂了下去,仿佛上了斷頭台。就連菲尼的臉色似乎都有點變了,除非那是由他粉襯衣映襯而致的。但是他表情鎮定,他用他那洪亮的聲音說:“我係它,您看,因為它和我的襯衣顏色相配,成為了一體——我這麽做並沒有什麽雙關的寓意,我覺得這並不特別好笑,特別是在這彬彬有禮的場合,您說呢?——它與咱們剛才談論的話也完全一致,轟炸中歐,因為細論起來,學校是與戰爭中發生的一切都息息相關的。戰爭是同一場戰爭,世界是同一個世界,我認為德文也應該置身其中。我不知道您是否認同我對此的態度。”
帕奇-威瑟斯先生臉上的表情在繼續改變,臉色也在繼續改變,現在定格成為驚訝。“我這輩子從沒聽到過如此不符合邏輯的道理!”不過,他的聲音並不是特別憤慨。“在本校一百六十年的曆史中,這大概算得上是最為奇怪的頌詞了。”他心中的某個不為所知的角落似乎感受到了愉悅或有趣。就連這樣的險境,菲尼亞斯也要逃過去了。
他那睜大了的眼睛發出具有魔力的閃光,他繼續用更為強製性的聲音說:“不過我必須承認,今天早上我係它的時候,我並沒想到這些。”提供完這個有趣的補充信息後,他愜意地微微一笑。帕奇-威瑟斯先生對這話真的是無言以對,於是菲尼添加道:“我很高興我拿一件東西當腰帶係了!我當然不願意在校長家的茶會上把褲子掉下來,造成尷尬。當然了,校長不在家。但是在您和帕奇-威瑟斯太太麵前一樣會造成尷尬。”他禮貌地朝她頷首微笑。
帕奇-威瑟斯先生的大笑使我們全都大吃一驚,包括他自己。對他的麵孔,對這個麵孔的陰晴我們常常加以分類,現在達到了一個新色調。菲尼亞斯非常高興;乖戾而嚴厲的帕奇-威瑟斯先生破天荒發出了由衷的大笑。他成功了!他打破了一個人所實施的那種施了魔法般的沒有思想的嚴峻。
他事事都能全身而退,我感到一種突然產生的失望。這是因為我隻想看到某種更為激動的場麵;準是這樣。
我們倆離開了茶會,感覺良好。我一路上與菲尼一起開懷大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天下無雙的,任何事情都能夠絕處逢生。這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麽陰謀家;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他事事都能絕處逢生,是因為他是那種了不起的人。事實上,這樣一個人選擇我做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榮幸。
菲尼從不放下沒有做好的事情,哪怕這件事情已經做得足夠了,隻要還沒做到盡善盡美,他就不會放下。“咱們到河邊跳水去,”當我們走出陽光走廊時,他輕聲說。我們一路行走,他用靠在我身上、改變我方向的辦法來強迫著我;就像一輛警車在把我擠到路邊似的,指引著我不情願地朝體育館和河邊走去。“咱們必須把這個茶會從頭腦中趕走,”他說,“還有那些談話!”
“是的,那當然很無聊。是誰在侃侃而談啊?”
菲尼凝神思索。“帕奇-威瑟斯先生真夠誇誇其談的,還有他老婆,還有……”
“是的,還有?”
他故作震驚地看著我,“你不會是說我說話太多了吧?”
看著他那張口結舌的驚異樣子,我饒有興致地反唇相譏,“你?說話太多?你怎麽會指責我這麽說你!”正如我前麵說過的,那是我的譏諷之夏。隻是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譏諷是弱者的抗議。
我們在陽光明媚的下午一路前往河邊。“我並不真的相信咱們轟炸了中歐,你呢?”菲尼思緒重重地說。我們途經的那些宿舍非常龐大,在一層層厚厚的藤蘿後麵麵目難辨,這些藤蘿的葉子又大又老,你會覺得它們一年四季都長在這裏,真可謂永久的新罕布什爾空中花園。在樓與樓之間,榆樹在那麽高的地方彎曲著,你都會不再記得它們的高度,直到你的目光望到那熟悉的樹幹以上的部位,看到那最矮部分的葉傘,意識到它們在此之上還高舉著極高的複合體,樹枝,樹枝,還是樹枝。一個樹枝的世界,有著無窮無盡的樹葉,這時你才會想起它們有多高。它們似乎也是永久的,永不變化的,一個高空中不被碰到、無法夠到的世界,就像是大教堂那裝飾性的塔尖,高得無法享用,高得派不上用場,偉大,遙遠,一無用處。“是的,我也不相信。”我答道。
我們前方遠處,有四個男孩子在朝網球場走去,在那沒有盡頭的綠色運動場上,他們看上去就像是白色的旗子。他們的右邊,體育館在灰牆後麵沉思,那又高又寬、上方呈橢圓形的窗戶,反射著陽光。體育館彼端,運動場開始變成樹林,我們德文學校的樹林,在我的想象中,這個樹林就是北方大森林的開始。我思索著,從德文樹林起,樹木形成一個越來越絲毫不間斷的走廊,遠遠地通往北方。誰都看不到它另一端的盡頭,有些地方一直通到遙遠的加拿大那荒蠻的最頂端。我們似乎是在這最後、最大的荒野那被馴服了的邊緣上遊戲。我從沒查出來是否就是這樣,也許是的。
對於身處此地的我們來說,轟炸中歐完全是不真實的,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無法想象它——一千多張報紙照片和新聞短片已經給了我們有關這一景象的相當準確的概念——而是因為德文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太美好了,我們無法接受那樣的事情。我們在全然的自私中度過了那個夏天,我現在高興地說。1942年夏季世界上可以自私的人為數不多,我很高興我們利充分用了那個夏季。
“第一個說討厭話的人屁股上要挨一腳,”當我們來到河邊時菲尼條件反射地說。
“好吧。”
“你仍然害怕從樹上跳下來嗎?”
“這個問題有些討厭,對吧?”
“這個問題?不,當然不。這取決於你如何回答。”
“害怕從樹上跳下來?我會覺得跳下來非常有趣。”
我們在河裏遊了一會兒泳後,菲尼說:“你先從樹上跳,好嗎?”
“好啊。”
我開始僵硬地攀登木釘,因為有菲尼緊跟在我後麵而稍稍感到一點踏實。“咱們將用一起跳水來增強夥伴關係,”他說,“咱們將組成一個自殺社,而入社的條件就是從這棵樹上往下跳一回。”
“自殺社,”我緊張地說,“夏季學期自殺社。”
“好!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這怎麽樣?”
“很好,行啊。”
我倆站在一根樹杈上,我比菲尼站得稍稍更往外一些。我轉身說些別的話,說句拖延時間的話,哪怕再拖上幾秒鍾,這時我意識到我反而在開始失去平衡。出現了一個全然的、與人格無關的恐慌瞬間,這時菲尼猛伸過手,一把抓住我胳膊,隨著我恢複平衡,恐慌立刻消失了。我重新轉回身,麵向小河,沿著樹杈又朝前走了幾步,縱身一躍,落入深水之中。菲尼也漂亮地一躍,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正式成立了。
隻是到了吃過晚飯後,我朝圖書館走去的時候,我差點從樹杈上滑下來的全部危險才再度令我後怕。假如菲尼沒有在我後麵緊跟過來……假如他沒有在那兒……我可能就會掉在河岸上,摔斷脊梁骨!假如摔得不巧,我可能就會喪命。菲尼實際上是救了我一命。
是的,他實際上是救了我一命。他實際上也差點要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本是不會站在那根該死的樹杈上的。要不是他在那兒,我也本不會轉過身,從而失去了平衡。我不必對菲尼亞斯抱任何強烈的感激之情。
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從一開始就很成功。那天晚上,菲尼概要地談了談它,仿佛它是德文學校一個曆史悠久、值得尊敬的機構似的。六個同學在我們房間中聽他講,並開始就細節提出小小的問題,誰都沒說自己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俱樂部。學校總有一些秘密社團和地下兄弟會,他們認為,這就是其中之一,隻是才剛剛公開而已。他們立即加盟,成為了它的“受訓者”。
我們開始每晚集會,帶他們入門。我和他作為創始成員,必須以身作則,用我們自己的跳水來開始每晚的集會。這個夏天菲尼不知不覺中創造了許多規則,而這就是其中的第一個。我討厭這樣做。我從沒習慣過這種跳水。每次集會,那根樹杈都似乎更高,更細,水麵也變得更遠,難以觸及。每一回,當我做好跳躍的姿勢時,我都飛快地感覺到這簡直難以置信,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如此危險的事情。但是我總是跳下去。否則的話,我就會在菲尼亞斯麵前丟臉,而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每天晚上都集會,因為主導菲尼生活的是靈感和無政府狀態,所以他珍視這一套規則。他自己的規則,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說德文學校的老師們,強加給他的規則。夏季學期超級自殺社是個俱樂部;俱樂部就要按規定定期集會;我們每天晚上集會。再沒有什麽比這更定期的了。一周集會一次對他來說似乎不夠定期,完全是太隨意了,幾近於散漫。
我跟著去,從未缺席任何一次集會。在那個時期,我從沒想到過要說“我今晚不想參加了”,而這其實正是每個晚上我最為真實的想法。我聽命於自己的心靈,而心靈則總是千方百計地約束我。“咱們出發,哥們兒,”菲尼常常這樣喊叫,我違背自己所有的天然本能,想不起發出半點抗議,就跟著他走了。
我們就這樣打發著這個夏天,每天雷打不動地約會——課可以逃,飯可以不吃,小教堂可以不去——我注意到菲尼本人的某種心態,這種心態與我的心態完全相反。他的心態並不是完全放任自流。我注意到,他確實遵守某些規則,他似乎把它們當成了聖訓。“當你一米七四時,決不要說自己一米七五。”——這是我第一次遭他數落。另一句話是:“每天晚上都要祈禱,因為通過祈禱,上帝就會出現。”
但是對他的生活具有最為直接影響的一句話則是:“你們在體育比賽中要永遠獲勝。”這個“你們”是集合名詞。人人都在體育比賽中獲勝。打一場球,要獲勝;同樣道理,坐下來吃飯,要把飯吃掉,如此推而廣之。菲尼從不允許自己意識到,你們獲勝,他們就輸了。意識到這個,體育的完美性就動破壞了。體育上從沒發生過壞事;體育是絕對好的。
他不喜歡這個夏季的體育活動——一點點網球、幾場遊泳、笨拙的壘球、羽毛球。“羽毛球!”當按計劃開始打羽毛球那天,他發作道。他別的什麽話都沒說,但是他說這個詞時的那種震驚、憤怒、失望的痛苦語調卻道出了所有其他的一切。“羽毛球!”
“至少還不像四年級的那麽糟,”我一麵說,一麵將似乎稍一使勁就會弄壞的球拍和球遞給他。“他們在做柔軟體操。”
“他們想幹什麽?”他一拍子將球打到更衣室盡頭。“想毀掉我們嗎?”他那憤怒的聲音中透出一絲幽默,這說明他在琢磨一個解決問題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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