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字數:6837 加入書籤
我倆走出到下午那明媚的陽光中。---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我們麵前的運動場一片碧綠,空空蕩蕩。網球場上滿是人,壘球場上也很熱鬧。幾個羽毛球網在清風中淫蕩地擺來擺去,菲尼用相當驚異的目光打量著它們。運動場遠遠的彼端,小河的方向,有一個三米多高的木塔,教練曾經站在那兒指導四年級學生練柔軟體操。現在那兒卻是空的。四年級同學要麽是跑去了樹林,參加在那裏臨時設置的障礙訓練,要麽又去量血壓了,要麽去了“籠子”,進行一種狡猾的訓練,這包括登上一個箱子,再下來,快節奏連續做五分鍾。他們去了某個地方,為參加戰爭做著準備。運動場全歸我們了。
菲尼開始漫步著朝木塔的方向行走。也許他在思考著我們可以一路走到河邊,跳進去;也許他隻是對看它一眼感興趣,就像他對一切事情都感興趣一樣。不管他想的是什麽,他走到塔跟前時就把頭腦中想著的事情給忘掉了。有人在塔旁邊丟下了一個又大又重的皮球,一個實心球。
他拾起它來。“喏,這個,你看,就是咱們所需要的全部體育運動。當人們發現圓時,就創造了體育。至於這玩意兒,”他左臂抱住球,高舉起右臂,右手中拿著那個髒兮兮的羽毛球,“這個讓人癢癢的破玩意兒,它唯一配做的就是禿和尚。”他扔下皮球,開始反感地拔去羽毛球的羽毛,仿佛是給一隻狗擇扁虱。然後,他向前一衝,把光禿禿的橡膠塞遠遠地扔到了運動場上目光所不及的地方。他的這個動作以手腕向下猛甩而結束,羽毛球打不成了。
他站在那裏,掂著實心球,感受著球在手中的感覺。“你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圓球。”
菲尼亞斯就像天氣一樣,總是受到人們的觀察,盡管他自己沒怎麽意識到這一點。運動場上其他打羽毛球的人覺察出“風向”變了;他們的聲音傳到我們這裏,他們在喊我們。見我們沒過去,他們就逐漸朝我們走來。
“我認為現在咱們應該在這兒開始一個小小的鍛煉了,對吧?”他一麵說,一麵腦袋朝我一歪,然後以他那副使人迷亂的決絕表情,環視其他人。當他的目的是讓人們聽從他剛剛想出來的主意時,他的臉上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眨了兩下眼,然後說:“就從這個球開始吧。”
“索性和戰爭聯係起來,”博比?讚恩建議,“比如說閃電戰之類的。”
“閃電戰,”菲尼用懷疑的口吻重複道。
“咱們可以搞出某種閃電戰棒球,”我說。
“咱們叫它閃電戰球,”博比說。
“或者就叫閃電球,”菲尼悟道,“對,閃電球。”隨後,他用期待的目光環視大家,“啊,咱們開始吧,”他把這個重重的大球拋給我。我用雙手把它緊抱在懷裏。“啊,跑啊!”菲尼命令。“不,不是那個方向!朝河邊跑!跑!”我在其他人猶猶豫豫的包圍下,朝河邊跑去;他們覺察出,在閃電球中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我的對手。“甭老捂著它!”菲尼高喊。“把它扔給別人。否則的話,”他一邊不停說話,一邊在我身邊奔跑,“我們圍住了你,自然就有人會把你撞倒。”
“來撞吧!”我改變方向,躲開他,懷裏仍然抱著那個大笨球。“這是一種什麽遊戲?”
“閃電球!”切特?道格拉斯喊道,他一頭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將我撞倒。
“這當然是犯規的,”菲尼說。“撞持球者時不準用胳膊。”
“不準用?”切特在我身上咕噥著。
“不準。雙臂必須這樣抱在胸前,你隻能衝撞持球者。用胳膊肘也不行。好了,吉恩,重新開始。”
我連忙開口,“這樣的情況發生後,球不會歸別人吧——”
“不會,因為你是被違規撞倒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球仍歸持球者所有。所以沒有一點問題,球仍是你的。繼續進行吧。”
我隻好再次開始奔跑,其他人則懷著更為強烈的意誌大踏步跟在我身邊。“扔球!”菲尼亞斯命令。博比?讚恩身邊沒啥人,於是我將球扔給他;球太重了,他不得不彎下腰從地上撈我所扔的球。“非常好,”菲尼一麵評論,一麵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傳球時球觸地,這非常好。”博比彎下的脊背越來越近,幾乎躲不開了。“撞倒他,”菲尼朝我喊。
“撞倒他!你瘋了嗎?他是我一頭的!”
“閃電球中誰都不和誰一頭,”他有點不耐煩地喊道,“大家全都是對手。撞倒他!”
我將他撞倒。“好了,”菲尼一麵說,一麵分開我們大家。“現在,球仍然歸你。”他把鉛一般沉重的球遞給我。
“我本以為球已經算是傳給了——”
“你把他撞倒了,球自然要歸你。跑!”
於是我又開始奔跑。萊珀?萊佩利爾在我周邊之外的地方邁著悠閑的大步,毫不注意這遊戲,隻是一路跟隨,就像是一艘護衛艦在護送一條經過的船隻。“萊珀!”我把球從幾個人的頭頂上方扔給他。
萊珀吃了一驚,痛苦地抬頭一看,一縮脖子,躲開了球,張口說出他頭腦裏的第一個念頭,一個典型的屬於他的念頭。“我不想要它!”
“停,停!”菲尼以裁判員的語調喊。大家全都停了下來,菲尼揀起球;講解持球規則。“萊珀剛才的做法對這一遊戲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則。接球者如果自己不願意接,是可以拒絕接球的。由於我們大家相互都是敵人,所以我們始終都可以而且應該相互攻擊。我們把這稱作‘萊珀拒球’。”我們大家都一言不發地點著頭。“給你,吉恩,球當然還歸你。”
“還歸我?天哪,除了我,誰還都沒持過球呢!”
“大家都會有機會。從木塔跑到河邊的途中,如果你被拒三次,那麽你自然就要回到塔那裏,從頭開始。”
閃電球是這個夏天的奇跡。人人都玩它;我相信,它的某種形式現在仍在德文盛行,但是誰都不能像菲尼亞斯那樣玩它。他無意識中發明了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將他的運動天賦發揮到了最高狀態。在這一遊戲中,規則對持球者極為不利,於是菲尼亞斯每天持球時都不得不千方百計提高球藝。為了擺脫其他所有參與者所形成的狼群,他發明了反方向運動傳球和虛晃過人,以及純然的迷惑眾人的動作,他的動作簡直太絕了,就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這麽耍弄過一番之後,我常常注意到他自己在那兒偷偷樂,流露出一副愉快的難以置信的表情。在這樣一場一口氣玩到底的遊戲中,他還具有那種渾身是勁兒的天然優勢,我從沒看到過他的精力有所中斷。我從沒看見他覺得累,從沒看見他真正鬆懈下來,從沒看見他體力不支,從沒看見他不安。從黎明開始,一整天,到午夜,菲尼亞斯的身體始終充滿隨時都可以使用的旺盛精力。
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再沒有誰能像菲尼適合閃電球那樣適合一項體育運動。我立刻就看出了這一點。為什麽不呢?不是他發明的它嗎?他非常擅長於它,而我們其他人則以不同的方式多多少少顯得有點笨,這並不值得驚訝。我認為,我們讓他來做所有的統籌部署非常明智。我自己並不在意這個。這又有什麽呢?這隻是一種遊戲。菲尼能夠擅長它,這很好。他也能夠擅長許多其他事情,比如說與人搞好關係,與我們宿舍的其他人、與全體教師都搞好關係;事實上,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菲尼可以和所有的人都搞好關係,他吸引著遇見的每一個人。我自然也對此感到高興。他是我的室友和最要好的朋友。
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屬於自己的曆史時刻,是那種他的情緒強有力地控製著他的時刻,在那以後,當你對此人說起“今日世界”,或“生命”,或“現實”,他都會以為你說的是那一時刻,即使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世界,通過他那全然放縱的情緒,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他永遠攜帶著這過往時刻的印記。
對我來說,這個時刻(四年隻是曆史的一刻)就是戰爭。戰爭對於我,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現實。我仍然本能地在它的氛圍中生活和思考。下麵就是它的一些特征: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是美國總統,他永遠是。另外兩位始終不變的世界領袖是溫斯頓?丘吉爾和約瑟夫?斯大林。美國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曾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歌裏和詩中所稱之為的富饒之土。尼龍、肉、汽油和鋼鐵,都很稀缺。有太多的工作,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掙錢容易花錢難,因為沒有多少東西可買。火車永遠晚點,永遠擠滿了“軍人”。戰爭總是在遠離美國本土的地方打,而且永遠不會結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在美國長久不變,包括人,人們總是要麽離去,要麽在休假。美國人常常哭。十六歲是一個人關鍵的、決定性的自然年齡,其他年齡段的人都在你前麵和後麵有秩序地依次排列,給這個十六歲世界充當和諧的背景。當你十六歲時,成人們會對你有些印象,甚至有點被你震懾住。這是一個謎,最終由現實來解開,現實就是,他們預見到你的軍隊生涯,預見到你為他們而戰。你自己沒預見到這個。在美國,浪費任何東西都是不道德的。繩頭線腦和錫箔都是寶貝。報紙上總是登滿陌生的地圖和陌生城鎮的名字,每過幾個月,當你在報上看到什麽消息時,人世似乎都在它行進的道路上蹣跚一下,比如說那回刊登墨索裏尼的照片,這個看起來幾乎是永恒領袖的人,竟然被人倒掛在了肉鉤子上。大家每天都收聽五六回廣播。所有愜意的東西,所有的旅行和體育,以及娛樂和好吃的好穿的,都十分短缺,過去總是短缺,將來還將永遠短缺。世界上隻有零零碎碎的快樂和奢侈,而享用它們就會不愛國。所有的海外之地都去不了,隻有軍人能去;它們模糊、遙遠、被塵封起來,仿佛在一個塑料幕布後麵。美國生活的主流色彩就是乏味的暗綠色,它被稱作橄欖綠。這個顏色總是值得尊敬,總是很重要。大多數其他的顏色都有不愛國的危險。
這是一個特殊的美國,我想,也是一個非象征性的美國。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它是一團不熟悉的變幻的迷霧,而對我來說,這就是真正的美國。在這短暫而特殊的國度裏,我們度過了德文的這個夏季,在這個夏季,菲尼在體育上獲得了相當的成就。在這樣一個時期,沒人會注意或獎賞任何涉及身體的成就,除非這成就導致的是在戰場上對身體的殺戮或拯救。所以,隻有我們幾個人鼓掌,驚異於他所能做到的。
有一天,他打破了學校的遊泳紀錄。我和他在遊泳池裏戲水的時候,旁邊有一個大銅匾,標記著各項校紀錄——50碼、100碼、220碼。在每一項下麵,都有一個槽溝,槽溝裏裝有標牌,標明紀錄保持者的姓名、創紀錄的年代,以及所用時間。在“100碼自由泳”項下,寫著的是“霍普金斯?帕克——1940年——秒。”
“霍普金斯?帕克?”菲尼眯起眼睛看這個名字。“我不記得有叫霍普金斯?帕克的。”
“咱們來這兒之前他就畢業了。”
“你是說咱們在德文的全部時間中這項紀錄一直保持著,還沒有人刷新它?”這是對班級的汙辱,菲尼是非常忠於班級的,就像他非常忠於他所屬於的任何組織一樣。從他和我開始,朝外擴散出人類的界限,直到精神、雲彩和星辰。
遊泳池裏恰好沒有其他人。四下裏閃亮著的是白瓷磚和玻璃磚;看上去像是假的一般的綠水在閃閃發光的池中輕輕蕩漾,散發出淡淡的化學氣味以及那種許多管子和過濾器隱敞四處的感覺。憋在這個高屋頂上的封閉房子裏,就連菲尼的聲音都失去了自己特殊的共鳴,混入那聚成一體朝屋頂升去的總體的噪音之井中。他含含糊糊地說:“我覺得我能夠遊得比霍普金斯?帕克快。”
我們在辦公室找到一塊秒表。他登上跳台,腰身前傾,他曾見過遊泳比賽運動員的這種姿勢,但他自己從沒機會嚐試過——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出現一種預備時的放鬆,他的姿勢中有一種控製著的輕鬆,這種輕鬆是不應該出現在任何試圖打破紀錄之人身上的。我說:“預備——跳!”刹那間,他的身體伸展開來,彈簧般躥了出去。他在遊泳池裏向前衝行,他的肩膀在水中翻滾,而他的腿和腳則低低地移動著,我都分辨不出它們來了,他攪起一串尾流;然後,在遊泳池盡頭,他收攏身體,放鬆,潛水,片刻的攪動,隨後,他那突然像彈簧般緊繃的身體朝遊泳池的另一方躥回。又一個橫渡——我注意到他的速度並沒怎麽降低——又一個橫渡,遊過泳池,他的手碰到了終點,他抬起頭,用沉著而饒有興致的表情看著我。“啊,我遊得如何?”我看了看秒表;他打破了霍普金斯?帕克紀錄秒。
“天哪!這麽說我做到了。你猜怎麽著,我就知道我會做到。我覺得秒表就在我腦袋裏,我自己可以聽見我遊得就比霍普金斯?帕克快那麽一點點。”
“最糟糕的是沒有任何見證者,我不是正式計時員。我認為這不算數。”
“當然不算數。”
“你可以再試,再次打破它。明天。咱們把教練叫來,還有所有的正式計時員,我讓《德文人》報派一名記者和一名攝影師——”
他爬出遊泳池。“我不會再遊的,”他輕聲說。
“你當然會!”
“不,我剛才隻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到。現在我知道了。但是我並不想在公開場合做。”其他一些遊泳者陸續走進門。菲尼用銳利的目光瞟了他們一眼。“順便說一句,”他用更為壓低的聲音說,“咱們別再談論這事了。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它。”
“不要說起它!可你打破了校紀錄!”
“噓——!”他目光炯炯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停了下來,上下打量他。他並沒有正麵回視我。“你太善良了,善良得都不像真的了,”片刻後我說道。
他瞟了我一眼,然後用一種稍顯無動於衷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
隻要輸入--就能看發布的章節內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