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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普爾大夫有些猶豫,我認為有那麽一刻他瞟了我一眼。---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體育搞不成了。作為朋友,你應該幫他麵對並接受這一事實。越早接受,他的情況就越好。假如還有哪怕一丁點兒希望,除了走路他還能做些別的事情,那麽我也會竭盡全力的。沒有這樣的希望。我很遺憾,當然人人都很遺憾。這是個悲劇,但卻是事實。”
我抓住自己腦袋,指頭摁緊頭皮。也許覺得應該和善些,醫生把一隻手放在了我肩膀上。他這麽一來,我失去了對自己的全部控製。我捂著臉痛哭起來;我為菲尼亞斯痛哭,為自己痛哭,為這位認為應該麵對現實的醫生痛哭。最主要的,我是因為那和善而哭,這一點是我始料未及的。
“喏,這樣沒用。你得打起精神,充滿希望。他需要你那樣。他特別想見你,你是他唯一問起的人。”
這使我止住了眼淚。我把捂著臉的手放開,望著校醫室外牆的紅磚,那是一所喜氣洋洋的房子,覺得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當然是他第一個想見到的人。菲尼亞斯不會在背後說我任何壞話;他會當麵指責我。
我們走上校醫室樓梯,一切都那麽飛快,片刻間我就在斯坦普爾大夫的引領下,走進樓道,朝一扇門走去。“他在裏麵。你先進去,我過一會兒進去。”
房門虛掩著,我將門推開,呆呆地站在門口。菲尼亞斯躺在枕頭與被單之中,他的左腿纏著白繃帶,非常大,稍稍懸在病床上方。一根管子從一個瓶子通往他右臂。我內心的某個通道開始關閉,我知道自己要後退了。
“進來,”我聽見他說,“你的樣子比我還難看。”他仍然快活地說話,這一事實把我拉回了一點點,我在他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過去的幾天中,他的身材似乎縮小了,也失去了日曬的顏色。他的眼睛審視著我,仿佛我才是病人。這雙眼睛裏沒有了那種敏銳的幽默,而是變得朦朦朧朧,夢幻一般。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他打過麻藥。“你怎麽這麽病歪歪的?”他繼續說。
“菲尼,我——”我所說的話毫無控製,字詞完全出於本能,就像是陷入絕境者的反應。“那棵樹上怎麽回事?那棵該死的樹,我要把它砍倒。有誰在乎誰能從上麵往下跳?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怎麽掉下去的,你怎麽就那麽掉下去了?”
“我隻是掉下去了,”他目光模糊地望著我的臉,“有什麽晃了一下,我就掉下去了。我記得我轉身看你,時間好像非常漫長。我以為我可以伸出手,抓住你。”
我猛地躲離他。“把我也拉下去!”
他繼續用模糊的目光看著我的臉。“抓住你,這樣我就不會掉下去了。”
“是的,當然。”我拚命在這封閉的病房中呼吸著空氣。“我試過,記得吧?我伸出手,可你已經不見了,你跌過下麵的小樹枝,我伸手,什麽也沒抓到。”
“我隻記得自己看著你的臉,看了一小會兒。你的表情非常可笑。極為震驚,就像現在這樣。”
“現在?啊,當然了,我現在的確震驚。看在上天的份上,誰能不震驚?那麽可怕,全都那麽可怕。”
“但是我不明白你的震驚為什麽那麽自我。瞧你這樣子,就像事情發生在你自己身上。”
“幾乎就算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場,就在你身邊,就在那根樹杈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記得。”
一陣沉重的沉默,然後我用非常輕的聲音說話,仿佛我的言詞會把這間病房炸毀似的,“你記得是什麽使你掉下去的嗎?”
他的目光仍在我臉上徘徊。“不知道,我一定僅僅是失去了平衡。一定是這樣。我確實有那種想法,我感覺到,你當時站在我身邊,你——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覺。但是光憑感覺是無法確定的。那種感覺毫無道理。那是一個瘋狂的念頭,我當時一定神經錯亂了。所以,我隻是不得不把它忘掉。我就是掉了下去,”他轉開臉,在枕頭中間摸找東西,“就這些。”然後他又看了我一眼。“對不起,我竟然會有那樣的感覺。”
對於他的這種真誠,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麻藥勁兒還沒過去的他竟然為自己懷疑真相而道歉。他絕不會指責我。他隻是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在給他本人的《十戒》製定一條新戒律:切莫隻憑自己的感覺而指責朋友幹了壞事。
而我竟還以為我倆是競爭對手!這太荒唐可笑了,我簡直想哭。
如果換了菲尼亞斯,換了是他心懷愧疚地坐在這裏,他會怎麽想,他會怎麽做?
他會告訴我真相。
我驀地站起身,弄翻了椅子。我驚異地瞪著他,他也瞪著我,片刻之後,他的嘴巴咧成了笑容。“啊,”他終於用他那會意的聲音友好地說,“你想做什麽,催眠我?”
“菲尼,我有話要告訴你。說出來你會恨我,可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天哪,多麽雄壯,”他一麵說,一麵靠回枕頭上,“聽起來就像是麥克阿瑟將軍。”
“聽起來像誰我不在乎,等我告訴了你,你就不這麽想了。這是頂頂糟糕的事,我很難過,不想告訴你,可我卻必須告訴你。”
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沒等我傾吐心聲,斯坦普爾大夫就走了進來,然後一名護士也走了進來,我被打發走了。第二天,醫生認為菲尼的狀況還不適宜接受探視,即使我這樣的老朋友也不成。不久一輛救護車就把他拉走,把他送回在波士頓郊外的家中。
夏季學期走向尾聲,正式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說,它似乎是搖擺不定地待在那裏而被奇怪地提前叫停的。我回南方老家休了一個月假,在白日夢與不真實的氣氛中度過了這段假日時光,仿佛此前也曾這樣過過,這次也是我頭一回對假期趣味索然。
九月底,我坐上1942年九月份的那種擁擠而無確定時間的火車,啟程返回德文。我抵達波士頓時晚點了十七個鍾頭;在德文,這樣的經曆會是一種談資。一個假期之後,我們這些長途跋涉過的學生會一連好幾天滔滔不絕地講述或編造自己在旅途中的曆險。
我很幸運,在南站打到了一輛的士,我沒對司機說“北站”,也沒穿越波士頓去趕開往德文的末班火車,以完成這個旅程的最後一短段,而是靠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菲尼家在郊區的地址。
我們很容易就在一條街上找到了他家,老榆樹的樹枝在街道上方搖曳。房子本身很高,白色的,作為菲尼亞斯的家,它看上去確實很合適。房子鄰街的一麵非常優雅,不過在廂房和側房的後麵,房子以得體的比例迅速縮小,最後以一個毫無裝飾的大穀倉而結束。
什麽事情都不會使菲尼亞斯驚訝。一名女清潔工來開門,當我走進他所坐著的房間時,他看上去非常高興,卻一點也不吃驚。
“這麽說你終於肯大駕光臨了!”他的聲音熱情而高亢,高亢得有一點點變了音,“你從南方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吧?忍冬和糖蜜,或者是別的好吃的?”我試圖想起什麽好笑的事。“玉米麵包?你準帶來了東西。你不會大老遠的回南方,然後一路返回,什麽都不帶,隻露一下你這張無精打采的臉。”他滔滔不絕,不顧我的震驚和笨拙,他的話語也蓋住了我的震驚和笨拙。看見他靠在大扶手椅中的醫院款式的白枕頭上,我說不出話來。盡管在德文校醫室他也很狼狽,可那時他還似乎是一名在運動中暫時受傷的運動員;仿佛教練員隨時都會過來,給他包紮繃帶。而現在,在這安靜的老街上,麵對著新英格蘭大壁爐,蜷在那裏,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出不了屋的病殘者。
“我帶來……啊,我忘記給任何人帶任何東西。”我掙紮著把這喃喃的自責說得聲音稍大一些。“我回頭給你郵些來,花之類的。”
“花!你在南方究竟怎麽了?”
“啊,”我在頭腦中一句輕鬆的調侃也找不出來,“那我就給你郵幾本書吧。”
“書就算了,我更想跟你聊聊天。南方有啥新鮮事?”
我盡可能拿出一副快活的語調,“事實上,著了一場火。就在我家房子後麵,草地著了火。我們……拿起笤帚去撲火。我想,我們其實是在煽火,因為火越著越大,直到救火隊終於趕來。他們看得出哪兒在著火,因為我們在空中揮舞著熊熊的笤帚,試圖把笤帚上的火弄滅。”
菲尼喜歡這個故事。但是它把我倆放在了那種熟悉的友誼平台上,相互講故事的哥們兒。我怎麽開口去談那件事呢?那不僅是一個霹靂。它甚至似乎就不是真的。
我無法在這次談話中談,無法在這個房間裏談。我希望自己是在一個火車站遇上他,或者是在某個公路路口,而不是在這兒。這裏,窗戶上的小玻璃由於辛勤擦拭而亮晶晶,牆上掛著袖珍畫和老肖像。椅子要麽是鋪著厚厚的坐墊、舒服得令人坐在裏麵就打瞌睡,要麽是早年的“美國製造”,從不使用。有幾張結實的方桌,上麵擺滿了家人照片和隨手放在那兒的書和雜誌,還有三張小桌子,優雅而沒有任何用途。這是房間的一種折衷,有幾件像樣“物件”供客人觀看,其餘的則供人使用。
但是我卻是在沒有個人特點的宿舍裏、在體育館裏、在運動場上認識的菲尼。德文那間我倆共同居住的房間,在我們之前很多陌生人都曾經住過,在我們之後還會有許多陌生人住。我是在那兒幹的那件事,可我卻得在這兒告訴他。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剛剛跌跌撞撞走出叢林的野人,要把這地方弄個底兒朝天。
我坐回到那把早期“美國製作”的椅子中,它那直挺的靠背和高高的扶手立刻迫使我正襟危坐起來。如果它想的話,我的血液可以開始悸動了;悸動吧。我單刀直入。“這趟回家我老是想著你。”
“哦?”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我的眼睛。
“我想你……想這次事故。”
“你很夠哥們兒,放假了還想我。”
“我想它……想你,因為——我想你,想事故,因為事故是我引起的。”
菲尼目不轉睛地看注視著我,他那極為英俊的麵孔上沒有一絲表情。“什麽意思,是你引起的?”他的聲音與他的目光一樣鎮定。
我自己的聲音卻很輕很輕,像是在說外語。“我晃動了那根樹杈。我引起的事故。”我又加上一句。“我故意晃動的那根樹杈,好讓你掉下去。”
他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年長。“當然不是你弄的。”
“是我。是我弄的!”
“你當然沒弄。你這個傻瓜。坐下,傻瓜。”
“我當然弄了!”
“你要不坐下,我可揍你了啊。”
“揍我!”我看著他。“揍我!你站都站不起來!你甚至都走不到我跟前!”
“你要是不住嘴,我就宰了你。”
“哈!宰我!現在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吧!我晃動樹杈,因為我想那樣!現在你自己明白了吧!”
“我什麽也不明白。走吧。我累了,你讓我難受。走吧。”他以一種絕不像他的樣子,疲倦地捂住自己的前額。
這時我突然想到,自己又在傷害他。我意識到這有可能是一種比上回我所做的更深的傷害。我必須從中退出,我必須對其加以否認。莫非有可能他是對的?我真的是明確而故意地那麽做的嗎?我記不起來了,我無法思考。然而,讓他知道這個,卻是雪上加霜。我得把話收回。
但不是在這兒。“幾個星期後你就回德文了,對吧?”我倆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後,我喃喃道。
“當然,感恩節之前怎麽說也回去了。”
在德文,沒有一件適合菲尼的家具,我可以給他彌補。
現在我得離開這兒了。隻有一個辦法可以這樣做;我得使我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假的。“這次長途跋涉糟透了,”我說,“我在火車上根本就沒怎麽睡覺。也許我今天有點胡說八道。”
“沒關係。”
“我覺得我該去車站了,到德文我已經遲了一天。”
“你該不會又要開始遵守那些清規戒律了吧?”
我朝他笑了笑。“不,我才不呢,”這是最假不過的話,最大的謊言。
和平遺棄了德文。不過不是在校園和村莊的模樣方麵;校園和村莊仍保有著自己大部分夢幻般的夏季寧靜。秋天幾乎還沒怎麽觸及那些茂盛挺拔的樹木,正午的時候,太陽仍短暫地保有著自己夏季的能量。空氣中僅有一絲涼意,暗示著冬季即將來臨。
但是一股新的勁風,就像是帶來第一陣落葉時那樣,席卷了所有的一切。夏季學期開始——幾十個男孩子被強迫上學,多數老師都不在時隻得依靠臨時的教工,也不得不依靠以往積累的大多數傳統來苦戰悶熱——夏季學期結束了。雖然開辦夏季學期在本校還是第一次,但現在開始的卻是這個學校的第一百六十三個冬季學期,為它而集合起來的力量把悠閑的夏天精神打得粉碎,就像片片落葉一般。
教師們出席了小教堂裏的第一次儀式,他們坐在我們前麵的幾排,和我們的座位形成直角,他們那疲憊的表情和懶散的姿勢表明了他們從未離開過學校。
在小教堂東部的半圓形後殿裏,坐著他們的老婆孩子,在沉悶的冬季月份中,他們成了我們在教堂儀式上不斷進行推測的目標(他為什麽娶她?她究竟為什麽會嫁給他?他們兩個怎麽製造出這些小怪物?)。在這個新學期和暖的第一天,老師們喜歡穿泡泡紗衣服,他們的太太們則都展示起了自己的帽子。五位年輕些的教師沒露麵,因為上了戰場。派克先生身穿海軍少尉軍服到場;海軍軍官學校想必還不算緊張,使他得以回德文參加今天的活動。他的麵孔與往常一樣平和而無望,正襯在時髦而筆挺的外套上方出神冥想著,這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個招搖撞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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