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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貫性是主基調。---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讚美歌是原來的讚美歌,布道是原來的布道,宣講也是老一套的宣講。唯有一個驚奇;由於是“非常時期”(這在當時還是一個新詞),女傭們不見了。但是連貫性還是得到了強調;不是重新開始,而是根據德文那不間斷的傳統,繼續青少年的教育。

    我知道,也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假的。在那溫暖而放任的幾個月中,德文已從他們的手指縫裏溜走。傳統已被打破,標準在降低,規則被忘掉。在那些逃學曠課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們從沒像這個開學日的布道所規勸我們應該做的那樣,想過“我們欠德文什麽”。我們一直想的都是我們自己,想的是德文欠我們什麽,我們索取了所有的東西,而且索取得比應得的更多。今天的讚美歌是《親愛的主和人類之父寬恕我們的愚蠢行為》,在夏天,我們從未聽過它。我們所聽的一直是一種離經叛道的吉卜賽音樂,引導我們按照吉卜賽的方式去幹各種各樣不可寬恕的蠢事。我樂此不疲,我幾乎跟上了它的韻律,夏季裏它那跳躍的、叮當作響的聲音。

    然而,在那棵樹上最後一抹長長的日光中,隨著菲尼亞斯的跌落,它到底還是結束了。我渾身發冷地坐在小教堂裏經曆這些儀式時,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大概證明了德文的校規畢竟是正確的,冬日的德文。你破壞了校規,校規就懲罰你。我認為,這就是開學第一天早上布道的要旨。

    典禮儀式結束後,我們七百多名學生(這是德文學校冬季學期的常規人數),熙熙攘攘地按照表上的內容一一去各處報道。所有的教室都擁擠不堪,人行橫道上人流如織,宿舍有如工廠般熱鬧,每一塊布告牌上都貼滿了通知。

    我們在夏天曾經是一個有特性卻無領袖的團夥,除了菲尼亞斯那別出心裁的想法外,我們不受任何指揮。現在,但見正式的班級領袖和政客們在接手掌管,他們當然認為這些曾經僅屬於我們的人行道和運動場理所當然要由他們來控製。我仍然擁有著夏季與菲尼共住的那個房間,但是走廊對麵的那個大套間,萊珀?萊佩利爾曾在它七八兩月的日照和塵埃中做過白日夢,藤蘿的觸角小心穿過它的窗戶,進入室內,現在布林克爾?哈德利已在裏麵安營紮寨。密使們已然來訪,與他磋商會談。萊珀在自己的最後一年與其他人一樣不走運,搬至一所舊樓中的一個房間,而舊樓則在體育館方向的樹林裏。

    上過上午的課程午飯之後,我過去看望布林克爾,剛要邁步進屋,又止住了腳步。突然間,我不想看見萊珀夏天積攢的那一盤盤蝸牛被布林克爾的文件所取代。且慢。盡管過去看上一眼,這是本年度的優異生應該做的一件事情。一般來講,他對我來說應該是一塊磁石,他可是班上全部激動與影響的中心啊。通常情況下,我是應該被他吸引過去的——如果那個夏季,那些個吉卜賽的日子沒有被發明的話。現在,布林克爾,這個心思縝密、總有新計劃的布林克爾,在萊珀那滿是塵埃、藤蘿和蝸牛的地方,卻什麽吸引我的東西也拿不出來。

    我沒有進去。無論如何,下午的活動我已晚了。我過去一向都很準時。但是今天卻晚了,甚至比我不得不到達的時間還要晚。我應該去河下遊的劃艇之家報到。德文有兩條河,被一個小堤壩隔開。去劃艇之家的路上,我在跨越堤壩上方的步行橋上停下,往上遊望去,望著細小的德文河蜿蜒穿越周邊密密麻麻的鬆樹和樺樹,朝我流來。

    正如我看到這條河就隱忍不住想到的那樣,我想起了菲尼亞斯。我想起的不是那棵樹和痛苦,而是他最喜歡的一個花招,得意洋洋的菲尼亞斯,像河神一般在一條獨木舟的船首金雞獨立。他高舉雙臂,讓空氣來支撐自己,臉上一副美輪美奐的神態,身體保持著優美的平衡,每一塊肌肉都與其他肌肉完美排列,來保持著這異想天開的優美姿勢。他的皮膚由於濺於其上的水而閃著光,他的整個身體懸掛在河與天之間,仿佛已脫離了地球引力,隻要那隻腳輕輕一抬,整個人就會飄起來,飄浮在空中,一把抱起夏天的全部榮耀,把它奉獻給天空。

    隨後,獨木舟稍稍改變方向,他身體的平衡被突然打破,高翔的雙臂垂了下來,一條控製不住的腿向上彈起,菲尼亞斯就會跌入水中,憤怒地咆哮。

    我在這天的匆忙之中停下,這樣回憶他,然後,覺得精神重新振作了,便繼續前往堤壩下麵潮水河畔的劃艇之家。

    夏天我們從未使用過低處的那條河流,納瓜姆斯特河。它醜陋,含有鹽分,兩旁都是沼澤、泥漿和海藻。它在幾英裏之外流入大海,所以它的運行是受到諸如墨西哥灣流、北極冰蓋和月球之類無法想象的因素主宰的。它完全不同於此壩前方的德文河,那條我們在整個夏天有著無窮樂趣的淡水河。德文河的河道由幾座我們所熟知的略為內陸些的山嶺所限定;它流經高山農場和我們所知道的森林,在流程的結尾部分穿過學校運動場,然後有幾分壯觀地在分水壩旁形成一個小瀑布,流入渾濁的納瓜姆斯特河。

    德文學校橫跨這兩條河。

    在劃艇之家,我剛一走進潮濕的主房間,亂哄哄的劃槳手中間誇肯布什就用他那毫無表情的黑眼睛一眼瞥見了我。誇肯布什是劃艇隊領隊,他身上有種不對頭的東西。我弄不清這不對頭究竟是什麽。德文的那些個冬季學期中,班上的同學看問題都處於極端的對立,據我所知,誇肯布什名聲不好卻是眾口一詞的。一個小小的線索就是從沒有人叫他教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教名是什麽——他也沒綽號,甚至連不友好的綽號都沒有一個。

    “遲到了,福裏斯特,”他用他那已然成熟了的嗓音說道。他屬於那種結實的男子漢類型;也許隻是因為他比我們其他人都早熟,所以才不招人待見。

    “是的,對不起,我有事耽擱了。”

    “劃艇隊不等任何人。”他似乎並不認為這麽說很好笑。我卻認為好笑,隻好笑了起來。

    “啊,如果你認為這是笑話的話……”

    “我並沒說這是笑話。”

    “必須有人在這兒實實在在地給我打下手。本劃艇隊一定要在新英格蘭校際賽中勝出,不然我就不叫克利夫?誇肯布什。”

    這麽一番開場白後,我就開始自己劃艇隊領隊資深助理的工作。雖然並沒有這樣的正式職務,但是有時出於需要,就設置它,絕對不是個閑職。這是一項隻幹活沒好處的工作。正式的領隊助理是一名低我一級的學生,下一年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當領隊了。一名已是四年級的助理則不會有任何升遷,但我申請了這樣一個沒用的職位,與我不了解他一樣不了解我的誇肯布什終於明白了。

    “去拿些毛巾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指著一扇門說。

    “要幾條?”

    “誰知道?去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諒你也拿不動太多。”

    我所從事的這類工作通常是由身體有毛病的孩子來幹的,由於人人都得參加體育運動,身體有毛病的孩子便隻能幹這樣的活。我向門口走去時,我估計誇肯布什審視著我,看是否能發現腿瘸什麽的。但是我知道,他那無神的黑眼睛絕對挑不出我毛病。

    下午的訓練結束時我們站在劃艇之家前麵的筏台上收毛巾,誇肯布什快活了一些。

    “你從沒劃過船對吧。”他這樣主動攀談,句子中間沒有停頓,全句也沒有問號。他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太成熟了,仿佛他故意拿腔作調;仿佛他在透過一根管子說話。

    “沒有,我從沒劃過。”

    “我劃過兩年輕量級槳手。”

    一眼就可以看出,在那緊繃繃的汗衫底下,他有一副強健的最輕量級運動員體格。“我冬天摔跤,”他繼續說。“你冬天做什麽?”

    “不知道,管理些別的項目。”

    “你四年級了吧?”

    他知道我四年級。“是的。”

    “現在才開始管理體育隊有些晚吧?”

    “是嗎?”

    “當然他媽晚了!”他的言詞中有一種憤怒的深信不疑的口氣,以此來敲打我這剛剛冒出頭來的自負。

    “啊,沒關係。”

    “有關係。”

    “我覺得沒關係。”

    “去你媽的福裏斯特。你他媽算老幾。”

    我心中發出一聲呻吟,轉身看他。誇肯布什不會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樣讓我就這麽為他工作,我倆勢必相鬥。現在很容易看出這是為什麽。要知道誇肯布什自打踏入德文校門,就自然而然為眾人所討厭,從一開始,他就飽受擠兌,這些年他自己想要的職務一個沒撈到,隻是一味地選舉別人當班級領袖,為人家喝彩叫好。我不想再給他徒添羞辱;我甚至同情他那無法再保持下去的顫抖的、受刺激的傲慢自尊,甚至同情他這種狂暴的妄自尊大,現在僅僅因為某個他終於發現可以將其視作低於自己的人的一點反對的暗示,他狂暴的妄自尊大便勃然而發。我意識到,這一切解釋了他,令我生氣的並不是他所說的話不中聽。隻是因為他太無知了,他根本不了解那吉普賽之夏,根本不了解我努力忍受的損失,根本不了解隨心嬉戲、水花飛濺和飄著花瓣的清風,他從沒見過萊珀的蝸牛或超級自殺社的憲章,他從沒像菲尼亞斯那樣去分享、了解和感知。

    “你,誇肯布什,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這句話脫口而出,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你也不知道別的事情。”

    “聽著,你這個狗娘養的廢物點心……”

    我的拳頭重重打在他臉上。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仿佛我真廢物了。隨後我意識到是因為有人罵我。

    誇肯布什以摔跤的手法用胳膊緊勒住我的脖子,我很高興此刻自己不是殘疾。我胳膊後伸,抓住他後背上的汗衫,用力猛拽,汗衫從我手中掙脫。我試圖甩開他,他正好也猛往前頂,我倆一塊兒掉入水中。

    浸水澆滅了誇肯布什的怒火,他鬆開了我。我爬回到筏台上,仍然為他所說的話而憤慨。“下回你叫別人廢物點心的時候,”我嚴厲地將這話一字一句說出,以便他全聽明白,“最好先弄清楚對方是誰。”

    “滾,福裏斯特,”他在水中洶洶地說,“這兒不需要你,福裏斯特。從這兒滾開!”

    我打了這場架,這是為菲尼而打的一個長長戰役中的頭一場小仗。直到我的拳頭啪地打在誇肯布什臉上,我才明白我已把自己當成了菲尼的捍衛者,我想,他現在並不會因此而感謝我。他太忠實於與他自己有關的任何事物——他的室友、他的宿舍、他的班級、他的學校,並且大麵積地向外擴張著自己的忠誠範圍,直到我想象不出誰會被排除在外。但是我並沒真的感覺自己仿佛是為菲尼亞斯打這場架。我感覺,我仿佛是為自己而打這場架的。

    如果是這樣,那麽當我渾身淌水、迷路一般朝宿舍走去時,我就沒有什麽收益可炫耀了。我想要的工作沒有了,脾氣也沒有了,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這個砸了鍋的下午。我現在知道了此刻確實是秋天。我可以感覺出秋天黏糊糊地貼在我的濕衣服上,它是空中一種不友好不舒服的呼吸,是冬季寒冷天氣的邊緣,是導致萬物枯萎的空氣,很快就會熄滅的鄉野間的生命之光。我的一條腿無法停止哆嗦,這哆嗦究竟是由於寒冷還是由於憤怒,我也說不清楚。我希望自己揍他揍得更狠些。

    有人沿著這條彎曲的坑窪通往宿舍的小路朝我走來,這是一條來自舊倫敦的小路,路兩邊都是老舊房子,它們歪歪斜斜,仿佛很快就會倒在路上,卵石在腳下隆起,就像是一場磚石造就的海洋風暴——一個極高的身影順著小路朝我走來。隻會是盧茨伯裏先生;再沒有誰會在這些石頭上如此健步如飛。

    路兩邊房子裏居住著的人我不認識,非常可能是一些瘦弱的老太婆。我不能一頭鑽進一幢房子。路上倒也不乏角度、起伏和彎曲,但是都不夠大,不足以隱藏住我。盧茨伯裏先生赫然行進,就像是這顛簸航道上的一條高桅杆的快速帆船,我試圖穿著自己水淋淋吱吱響的膠底運動鞋,悄悄從他身邊走過去。

    “等一下,福裏斯特。”盧茨伯裏先生的男低音充滿英國腔,他說話時,他的喉結似乎與他的嘴巴一樣大幅度地動著。“你所在的那個地方下了一場暴雨嗎?”

    “沒有,先生,對不起,先生,我掉進河裏了。”我本能地為這隻會使我本人不舒服的不幸事件向他道歉。

    “你能告訴我你怎樣和為什麽掉進河裏的嗎?”

    “我滑下去了。”

    “沒錯。”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我認為自去年以來你事事都往下滑。比如說,我就知道,這個夏天你們住在我的宿舍裏時就聚眾賭博。”他負責宿舍管理;我現在意識到,我們之所以得到那段解脫的日子,原因之一就是他當時沒在。

    “賭博?什麽賭博,先生?”

    “紙牌,骰子,”他揮了揮他的長手,表示不願再多說,“我就不追究了。沒有關係。以後不許再玩了。”

    “我不知道誰玩過。”我的心中想起那些晚上的二十一點、撲克,以及菲尼亞斯發明的各種各樣的遊戲;萊珀套間的裏屋,燈上包了毯子,所以隻有一小圈燈光刺眼地落在遍布四裏的黑暗的中間;菲尼亞斯即使在自己所發明的遊戲中也總是輸,他總是為應該贏的下注,要不是他手裏的牌太臭,他的下注本會是最輝煌的成功。菲尼最後終於用自己的冰箱下注,把這奇異的玩意兒輸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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