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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校醫務室,去上十點十分的課,這是一節美國史。---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帕奇-威瑟斯先生給了我們五分鍾的筆試,考《憲法》中的“必須和應該”條款。十一點鍾,我離開這座教學樓,走過中央公共草地,已然有一些學生在此休閑,盡管按照季節來說,這麽做還稍顯過早。我進入第一教學樓,走上菲尼摔下來的那個樓梯,上十一點十分的數學課。老師給了我們十分鍾時間解三角題,三角題似乎自己在我的紙上解開。
十二點鍾,我離開第一教學樓,重新走過公共草地,走進賈雷德?波特樓吃午飯。午飯是裹有麵包屑的小牛肉丸子、菠菜、土豆泥和奶油梅子。我們在餐桌上討論土豆泥裏有沒有硝酸鉀。我支持反方。
吃過午飯,我和布林克爾一起走回宿舍。對於昨晚的事,他隻問菲尼亞斯現在如何;我說他似乎精神很好。我回到自己房間,讀老師留的《貴人迷》1。兩點半我離開房間,沿著那條菲尼冬季訓練我的橢圓形跑道一側行走,抵達遠公共草地和彼端的體育館。我走過獎品室,下樓走進充斥著刺激氣味的更衣室,換上健身褲,摔了一個鍾頭跤。我把對手摁在地上一次,對手把我摁在地上一次。菲爾?萊瑟姆向我演示一種複雜的脫身術,鯉魚打挺翻到對手後背上。他開口談菲尼的事故,但是我一心於這個脫身術,於是這個話題被擱置了。摔完跤後我衝了個澡,穿上衣服,返回宿舍,繼續讀《貴人迷》,四點四十五分,我沒有去我已頂替布林克爾職務的畢業典禮籌備委員會的預期會議,而是去了校醫務室。
斯坦普爾大夫並沒像他不忙時所習慣的那樣在走廊裏巡視,於是我坐在一張長凳上,在滿是醫藥的氣味中等待。大約十分鍾後,他快步走出自己的辦公室,他垂著頭,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他沒注意到我,直到幾乎從我身邊走過,隨後他突然停下。他的眼睛小心地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說:“啊,他怎樣,先生?”我的聲音十分平靜,我說完這句話後,這聲音毫無道理地使我驚恐。
斯坦普爾大夫在我身邊坐下,把他那看上去很有能力的手放在我腿上。“這是一件我認為你們這一代小夥子將要經常看到的事情,”他輕聲說,“我現在不得不告訴你。你的朋友死了。”
他的話莫名其妙。我感覺到後背和脖子發冷,極為冷,僅此而已。斯坦普爾大夫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這是一個非常簡單非常整齊的骨折。人人都能接上。當然了,我沒送他去波士頓。為什麽要送呢?”
他似乎盼望我回答他一句話,於是我搖搖頭,重複道:“為什麽要送呢?”
“在接骨過程中,他的心髒一下子停止了跳動,沒有任何預兆。我無法解釋這件事。是的,我能解釋。隻有一種解釋。在我移動他骨頭的時候,一定是一些骨髓遁入他血管,直接流入心髒,阻止了心髒的跳動。這是唯一講得通的解釋。唯一的。危險是存在的,危險永遠是存在的。手術室是個比其他地方都更多危險的地方。手術室和戰爭。”我注意到他的自我控製在瓦解。“為什麽這一定要這麽快地發生在你們這些小夥子身上,就在德文?”
“他的骨髓……”我毫無目的地重複著。這句話的意思終於滲入到了我大腦裏。菲尼亞斯死於骨髓順血液流入心髒。
當時和後來我都沒為菲尼哭。甚至當我站在波士頓城外他家那極為古板的墓地,看著他被放入墓穴時,我都沒哭。我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這是我自己的葬禮,人在自己的葬禮上是無法哭的。
環繞著遠公共草地四周的建築對德文學校來說,從來都沒被認為是絕對本質性的。本質性的東西到處都是,在那些環繞著中央公共草地的更古老、更醜陋、更舒服的房屋中。學校的曆史在其中展開,那些杜撰的騷亂場景、那一次又一次總統的來校訪問,以及內戰中的集合參軍,這些事情當年如果不是發生在這些房屋中的話,也是發生在同一地點的它們的前輩房屋之中。高年級學生和老師們在此聚會,預算在此做出,學生在此被開除。當你對一個畢業十年的校友說“德文”時,他心中的具體形象便是中央公共草地。
遠公共草地就不同了,它是一位富婆贈送的禮物。它與學校的其他地方一樣,是喬治王朝風格的,它以那種使德文在建築上饒有趣味的方式,將因循守舊與優雅熔於一爐。但是磚頭砌得有一點點過分手藝高超了,木製品也不像應該的那樣破碎。它不是德文的核心資產,所以把它捐贈給戰爭,也不會引起太過嚴重的辛酸悲痛。
從我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遠公共草地,六月初,我站在窗前,眼看著戰爭步步逼近,占領了這個地方。從火車站順街開來的先頭部隊是些吉普車,開得比較克製,它們的車輪在這老舊的路上懶懶地轉動著,路上除了一些卵石外,再無任何崎嶇。我想到,這些吉普有足夠的馬力,卻不許放開了使用,所以看上去極不舒服。人理解得最好的人生階段莫過於自己剛剛度過的那個階段,我看著這些吉普車,它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希望以每小時八十英裏的速度顛簸著衝上華盛頓山的山坡,而不是沿著這條沉悶的街道緩緩爬行,這時,它們便以一種喜劇性的生動方式,使我想起了青少年。
吉普車後麵跟隨著的是一些塗成橄欖綠的重型卡車,卡車後麵是部隊。他們的樣子並不好戰;隊形是蔓延的,士兵們的褐色軍裝在火車上壓出了皺褶,他們高唱著《炮火熊熊》。
“那是什麽?”布林克爾在我身後說,他從我肩上指著殿後的幾輛敞篷卡車。“那些卡車上的是什麽?”
“像是縫紉機。”
“確實是縫紉機!”
“我想降落傘裝備學校是必須配備縫紉機的。”
“但願萊珀加入的是空降兵部隊,分配到的是降落傘裝備學校……”
“我看不會有什麽兩樣,”我說,“咱們別談萊珀了。”
“萊珀會沒事的。脫下軍裝算不上什麽。戰爭結束兩年之後,人們就會認為,陸軍條例第八款,這隻不過意味著坐火車的時候睡了個臥鋪。”
“對。拜托拜托,何必談論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
“對。”
在莫談自己改變不了的事情上,我必須是對的,我必須讓許多人同意我是對的。他們當中沒人指責我應對菲尼亞斯的事負責,因為他們要麽不相信,要麽不理解。我本會談論這事,但是他們卻不願談,我不願用任何其他方式談論菲尼亞斯。
吉普車、部隊和縫紉機此時在環繞著遠公共草地的建築旁停下。某種磋商或儀式在一座名叫維齊大廈的樓房台階上舉行。校長和幾位資深教師在門前站成一夥兒,幾位空降兵軍官站成另一夥兒,雙方的距離處於便於說話的範圍之內。然後校長向前幾步,加大自己的手勢;他顯然是在向部隊致詞。隨後一位軍官接替他的位置,軍官的說話聲越來越大;我們完全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但是卻聽不清他所說的話語。
四下裏是新英格蘭晴空萬裏的大好天氣。和平籠罩著德文,令人欣慰,這是夏季的和平,是對痛苦和煩惱的暫且擱置,是新罕布什爾對冬季那所有的深思與死氣的回應。在這樣的夏季,工作不必緊急,裝配降落傘並不需要比縫製餐巾更有效率。
或者,這種夏季的和平,也許隻對我和其他幾個人,也即去年夏天的吉卜賽團夥來說,是真的。或者人更少;比如說,切特和博比當時感覺到這種夏季的和平了嗎?還有萊珀,和他那一盤盤的蝸牛,感覺到了嗎?我隻能肯定兩個人感覺到了,菲尼亞斯和我。所以現在,也許隻有對我來說,它是真的。
部隊就地解散,在遠公共草地上散開。宿舍的窗戶開始砰砰打開,數十條橄欖綠毯子搭在窗台上,晾曬。縫紉機被相當費力地搬進維齊大廈。
“我老爹來了,”布林克爾說,“我讓他拿著他的雪茄去煙室,他想見見你。”
我們下了樓,發現哈德利先生坐在一把凹凸不平的椅子裏,試圖表現出並未為此地的環境而感到不快的神色。但是當我們進屋時,他站了起來,以真誠的親切與我握手。他相貌出眾,比布林克爾高,所以他的肥胖不太顯眼。他的頭發是白色的,濃密結實,他的麵孔是健康的粉紅色。
“你們這倆小子看上去很好,”他用他那洪亮的親切嗓音說,“依我看,比那些當兵的小夥子們還要好——那些我看見他們開進來的兵小子。瞅瞅他們的家夥事兒!居然是縫紉機!”
布林克爾把自己的手指插進褲子後兜。“這場戰爭太技術化了,人們得使用所有的機器,甚至縫紉機,你不這麽認為嗎,吉恩?”
“啊,”哈德利先生繼續強調道,“我無法想象我們那個年代有誰當兵會踩縫紉機。我根本想象不出來。”然後他的情緒轉換軌跡,重新親切微笑。“但是後來時代變了,戰爭也變了。可人不會變,對吧?你們這些小夥子就是當年我和我那幫人的翻版。看見你們可真好。你想參加哪個軍兵種,孩子,”他說著,指向我,“陸戰隊,傘兵?如今當兵有他媽這麽多激動人心的名堂。還有一種叫做蛙人的部隊,在水下從事破壞活動。有這麽多可選擇的,我要是年輕人,該有多好啊。”
“我倒是想等著,分我什麽我幹什麽,”我答道,盡可能禮貌,盡可能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如果我真那樣的話,他們可能會把我直接送入步兵,那不僅是最髒的,而且也是最危險的部隊,最糟糕的部隊。所以我加入了海軍,他們要送我去彭薩科拉。我大概會有許許多多訓練,我八成一個散兵坑都看不見。”
“散兵坑”尚是一個很新的詞匯,我無法確定哈德利先生是否明白它的意思。但是我看出,他並不關心我所說的這個詞匯。“還有布林克爾,”我補充道,“他已下決心加入海岸警衛隊,這也很不錯。”哈德利先生的怒容加重了,盡管他那經驗豐富的麵孔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住了這個。
“要知道,爸,”布林克爾插話道,“海岸警衛隊的工作也很艱巨,他們守衛在海岸線上,執行的是非常危險的兩棲性質的任務。”
他父親輕輕地點了點頭,看著地麵,然後說:“你們隻需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弄明白,做那些從長遠角度看是正確的事情,而不僅僅是眼下看似正確。你們的戰爭記憶將永遠伴隨著你們,戰爭結束以後,你們將會成千上萬遍地被問起你們的戰爭經曆。人們會因此而敬重你們——部分地因此,別誤解我的話——但是如果你們可以說自己上了前線,真刀真槍地打過仗,那麽這在未來歲月中便意義重大。我知道你們倆想要看到許許多多的戰鬥,但是切莫到處說什麽舒服不舒服,哪個軍兵種髒之類的話。現在我了解你了——我覺得我了解你了,吉恩,就像我了解我們家布林克爾一樣——但是其他人會誤解你。你想為國盡忠,這就夠了。為國盡忠,這是你們最偉大的關頭,最偉大的特權。我們全都為你們驕傲,我們全體——我這樣的老家夥們——我們也全都嫉妒你們。”
我可以看出,聽了這番話,布林克爾比我更為尷尬,但是我感覺到,回答的責任在他。“啊,爸爸,”他嘟囔著,“我們會做我們應該做的。”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回答,布林克爾,”他以一種努力保持理智的聲音說。
“要知道,我們隻能做到這些。”
“你們可以做更多!多得多。如果你們想要一個你們自己能引以為榮的軍旅記錄,那你們就要做比應該做的多得多的事情。相信我。”
布林克爾輕輕歎了口氣,他父親繃緊身體,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努力放鬆下來。“你媽媽在車裏,我得回她那兒去了。你們倆——呃,把鞋擦擦,”他盡管不願意,可還是不得不勉強補充道,“布林克爾,擦點油?——六點鍾旅館見。”
“好吧,爸爸。”
他父親離去,拖著他那淡淡的、不熟悉的、好聞的雪茄煙味。
“老爸總愛講他那套為國盡忠的話,”布林克爾抱歉地說,“我真希望他少嘮叨幾句。”
“沒關係。”我知道,友誼在某種意義上是要接受朋友的缺點,有的時候包括接受他父母的缺點。
“我要報名參軍,”他繼續說,“我要像他說的那樣,去‘盡忠’,我甚至會被殺死。但是我決不會具有他那種內森?黑爾1的戰爭觀。我認為這完全是那種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空話。你沒注意到嗎,對這場戰爭他們全都那麽孩子氣?”他撲通一下舒服地坐進那把曾使他父親不安的椅子裏。“就我本人而言,我討厭那種戰爭觀。我並不是什麽英雄,你也不是。我老爹也不是,他從未是過,我可不關心他所說的他在蒂耶裏堡戰役2中差點成為英雄。”
“他隻是試圖跟上時代。他大概覺得落伍了,覺得這一回自己太老了。”
“落伍了!”布林克爾的眼睛亮了起來。“落伍了!他和他那夥人對戰爭負責!而咱們卻要去打仗!”
我以前常聽布林克爾發這種有關代溝的牢騷,聽得太多了,以至於終於把他這種稍帶自憐的對他所不了解的數百萬人的普遍化怨恨,認作是冬季他幻想破滅的起因。然而,對父親,他卻是了解的,所以現在他倆處得不太好。在某種程度上,這本是菲尼的觀點,隻不過菲尼是喜劇性地把戰爭看作愚蠢的胖老頭們在幕後愚蠢地開的一個巨大而又非常實際的玩笑。
我對布林克爾和他父親的話都無法苟同。雖然相信什麽會是愜意的,但我卻無法相信。因為很顯然,戰爭不是因哪一代人和他們的特殊愚蠢而起,戰爭是因人類心中的某種愚昧無知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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