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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爾?萊瑟姆上的是哈佛大學,不過我聽說他在那兒隻上了一年。---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也許是他讓什麽人拿出上大學的勁兒去幹什麽事,結果毀了他自己;這也許是他被趕出哈佛的原因。不可能會有“拿出上哈佛的勁兒”之類的東西。會有“拿出上德文的勁兒”嗎?德文的勁兒?衰老的德文勁兒?這很好,衰老的德文勁兒。找個時候我在煙室說說這句話。這真的挺逗的。我敢打賭,我說這話一定會招得菲尼——斯坦普爾大夫也在喋喋不休。他一向總說些什麽呢?沒什麽。沒什麽?啊,一定有什麽是他一向總說的。人人都會有一些話、一些字詞、一些短語,一向總掛在嘴上。斯坦普爾大夫的問題是詞匯量太大。他在一個巨大的詞匯圈子中說話,他的詞匯量大概有一百萬,他隻好把它們全都使用過一遍後,才重新開始。
這大概就是現在他們的談話方式。斯坦普爾大夫在盡可能快地繞著他的詞匯大圈子,大嘴婆小姐一直在氣喘籲籲地扯著這個或那個,菲爾?萊瑟姆則在說:“拿出你上大學的勁兒,菲尼。”菲尼亞斯當然是隻用拉丁語回答他們。
這使我幾乎放聲大笑。
“高盧分成三部。”1——不論菲爾?萊瑟姆說什麽,菲尼大概都會這樣回答。菲爾?萊瑟姆聽後會一臉茫然。
菲尼喜歡菲爾?萊瑟姆嗎?是的,他當然喜歡。但是若是他突然轉向他,說:“菲爾?萊瑟姆,你是個笨蛋。”那可就逗了。若是他說:“斯坦普爾大夫,老哥們兒,你是世上最為囉唆的領有執照的醫務人員。”那又會如何?若是他打斷夜班護士,說:“大嘴婆小姐,你爛了,爛到心裏了。我剛剛想起來應該告訴你。”那就更逗了。雖然菲尼絕不會想起來說這些話,但是它們卻如此蠻橫地在我腦海中閃現,我不禁失聲大笑起來。我把手捂在嘴上,然後試圖用拳頭塞住嘴。假如我無法控製住自己的笑聲,他們在屋裏就會聽見。我笑得那麽厲害,肚子都笑疼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我用牙咬住拳頭,試圖得到控製,隨後我注意到,我的手上全是淚水。
斯坦普爾大夫的汽車引擎疲憊地咆哮起來。車燈變成了飄忽不定的弧形,遠我而去。隨後我聽見引擎聲越來越小,汽車駛向遠方,我繼續諦聽著,直到不僅引擎聲消失了,而且我對它如何聲響的記憶也消失了。屋裏燈已熄滅,沒有半點聲音傳出。僅有的聲響就是風兒吹過樹梢所發出的特有的淒涼哨音。
我身後的樹木後麵有一盞路燈,影影綽綽地映照在校醫務室的窗戶上。我來到菲尼病房的窗邊,在窗戶下方的一個陰溝蓋上找到個立腳點,直起身體,這樣我的肩膀就和窗台水平了,我伸出雙手,由於我認為窗戶是緊關著的,所以用力一推。窗戶砰地一下打開,陰影中的床上發出一陣吃驚的窸窣。我朝黑屋子中低聲說:“菲尼!”
“誰?!”他一麵問,一麵從床上探出身子,於是光亮搖曳地照在他臉上。這時他認出我來,一開始我以為他會下床,幫我從窗戶進來。他笨拙地掙紮了好一會兒,就連我那震驚並遲鈍了的心,都能形成兩種理解:他腿包紮著,無法很好地移動;他在掙紮著釋放對我的仇恨。
“我來——”
“你還想弄斷我別的地方!所以你才來這兒!”他在黑暗中瘋狂地撲打著,床在他身下呻吟,被單被他弄得刺啦啦響。但是他無法夠到我,因為他那無與倫比的協調性沒有了。他甚至無法從床上起來。
“我想修理好你的腿,”我瘋狂地說,但是我的語氣卻十分自然,這使得我的話語愈發彰顯瘋狂,即使在我自己耳朵裏。
“你修理我的……”他弓起身子,毫無希望地撲向我與他之間的空處。他弓起身子,然後落下,腿仍在床上,隨著一聲巨響,雙手啪的一下落在地板上。然後過了一會兒,他身上的緊張全部消泄了,他的頭緩緩垂到雙手之間。他沒有傷著自己。但是他卻把頭緩緩地放到雙手之間,枕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沒發出任何聲響。
“對不起,”我盲目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還能控製住自己,離開病房,任他自己掙紮回床上。我從窗戶走開,我記得自己躺在地上,凝視著不晴不陰的夜空。我記得自己漫無目的地沿著一條路行走,經過體育館,來到一個老水坑。我努力克服著某種可以稱之為“重影”的東西。我看見體育館被它附近的兩個光圈罩住,我當然知道那就是我每天都進入的德文體育館。它是,它又不是。它有某種內在的陌生,仿佛這體育館一直有一個核,這個核我以前從未察覺,體育館大大地不同於它那被大家所接受的外表。它似乎隨時隨刻都在我眼前變化,一瞬間就變成一座我完全不認識的建築,它比我以前所注意到的任何建築都更為重要、更為深刻、更為真實。水坑也是如此,冬季這裏是打野冰球的場所。現在冰解了凍,隻有坑中央剩下幾處光滑的薄冰島,一道硬硬的冰緣沿著岸邊閃閃發光。坑四周的老樹極為意味深長,有著一種非常迫切、完全破譯不出的寓意。路在此向左拐,變成了土路。它沿著運動場外沿延伸,在灰蒙蒙的夜光下,稍有霜凍的運動場在我麵前起伏著向遠方展開,它顯示出無窮的意義,顯示出一層又一層我以前從未懷疑過的現實,顯示出一種擁擠的、史詩般的宏大,這種宏大是我膚淺的眼睛和雜亂的頭腦早先一直視而未見的。運動場一往無前地綿綿延伸,遠我而去,仿佛我是個遊蕩的孤魂野鬼,不僅今晚是,而且一向是,仿佛我從未數百次地在它上麵玩耍,仿佛我的腳從未踏在它上麵過,仿佛我在德文的全部生活都是一場夢,或者更確切地說,德文的一切,運動場、體育館、水坑以及這裏所有的其他建築和其他人,都是極為真實的,生氣勃勃,意味深長,唯有我一個人是個夢,一個從未真正碰觸到任何東西的虛幻之物。我覺得,這個環繞著我的世界強大結實、意義深刻,我自己從未是過、也絕不會是這個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
我抵達小小的德文河上的拱橋邊,河對麵,土路彎曲著通向體育場。那有著兩大片白色水泥座位的體育場本身,在我眼裏就像是阿茲特克人的遺跡一般威武而陌生,裏麵充滿了消失之人和消失之儀式的遺跡,充滿了至高的情緒和至大的悲劇。我忽然想起那句老話:“假如這些牆能夠說話”,我比任何人都更深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我感覺到,這體育場不僅能夠說話,而且它說出的話會使我著迷。事實上,這個體育場確實一直在有力地說著話,包括此時此刻。但是我無法聽見,因為我並不存在。
第二天早上,我在體育場底下的一個幹燥而避風的樓梯拐彎處醒來。我的脖子由於睡姿不對而僵硬。太陽高高,空氣新鮮。
我走回學校中心,吃完早飯,然後回房間取筆記本。因為這天是星期三,九點十分我有一節課。但是在房間門口,我發現一張斯坦普爾大夫留的條子。“請帶幾件菲尼的衣服和盥洗用品,送到校醫務室。”
他的箱子一直在角落裏接土,我把它拿出來,把他需要的東西放進箱子裏。我不知道自己在校醫務室該說些什麽。我無法擺脫一種經曆過此前一切事情後的惶惑感——菲尼亞斯在校醫務室,而責任在我。眼下的這件事似乎不如去年八月那回更讓我震驚,那回的事故就像晴天霹靂。現在我們周圍則有著糟糕得多的暗示,就像是空氣中淡淡的臭氣,這些暗示由“血漿”、“神經病”、“磺胺”之類的怪詞引起,這些詞還帶有拉丁名詞般的詞尾。新聞影片和雜誌上充斥著噴火的大炮和某地半陷進海灘沙子中的屍體。我們1943級的學生們現在正快速向戰場移動,速度太快了,以至於還未抵達戰場便出現了減員,一個神智失常,一個人腿斷了——也許這些都應該被認為是加速的前衝中不可避免的小小事故。包圍著我們的空氣中充斥著糟糕得多的東西。
我就這樣,一麵拎著菲尼的箱子向校醫務室走去,一麵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畢竟,我自忖,人們往山洞裏噴火,將敵人活活烤熟,艦船被魚雷擊中,數千人沉入冰海,整個整個的城市街區一瞬間被炸成火海。我那短暫的惡意,它的爆發隻持續了一秒鍾,不到一秒鍾,當時有一種它到來之前不容我察覺、消失之前我也不知道的東西控製住了我,這大破壞中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我帶著菲尼的箱子來到校醫務室,走進去。空氣中充滿了醫院的氣味,這氣味不能說不像體育館的氣味,隻不過校醫室缺少那種人的生命力被消耗的感覺。這將成為菲尼生活的新背景,這種純粹的醫療氣息,這其中是缺少身體上的健康的。
走廊裏恰好沒人,我在一種致命快感的支配下,沿著走廊行走。一切懷疑終於都被解開。當時有一句戰時短語剛剛流行——“這就是你所等待的”——雖然這句話後來又派生出了其他的滑稽意思1,但是它卻有一種徹頭徹尾的準確,在某些時候,隻能說它。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候:這就是你所等待的。
我敲了敲門,走了進去。他光著上身,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雜誌。我本能地低著頭,我的勇氣充其量隻夠短暫地瞟他一眼,然後輕聲說:“我給你送東西來了。”
“把箱子放在床這兒吧。”他說話的口氣完全是中性的,沒有一絲友好或不友好,既沒有感興趣,也沒有厭煩,既不精神抖擻,也不萎靡不振。
我把箱子放在他旁邊,他打開它,開始察看我給他裝進的替換的內衣、襯衣和襪子。我惴惴不安地站在病房中央,試圖找到什麽可看的地方和可說的話,我不顧一切地想離開,卻又沒力量這麽做。菲尼亞斯仔細地察看著自己的衣服,顯然非常平靜。但是這麽仔細察看,這不像他,根本不像他。他用了好長時間做這事,後來我注意到,當他試圖從箱子口袋裏抽出一柄梳子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以至於他無法把它抽出來。看到這一景象,我立刻擺脫了不知所措。
“菲尼,我以前就試圖告訴你,那回我去波士頓時就試圖告訴你——”
“我知道,我記著呢。”他畢竟不能永遠控製自己的嗓音。“你昨天夜裏來這兒幹嗎?”
“我不知道。”我走到窗前,雙手放在窗台上。以一種超然的感覺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它們是別人雕出來、放在這兒展覽的似的。“我不得不來。”然後我極為費力地補充道:“我以為我屬於這兒。”
我感覺到他扭過臉來看我,於是我抬起頭。他有一種特別的表情,當他明白什麽卻認為不應該表現出來時,他的臉上就會呈現這種表情,一種平靜的知曉表情;他現在的這個樣子是我長時間以來看到的第一個讓我欣慰的東西。
他突然給了箱子一拳。“我真希望沒有任何戰爭。”
我警覺地看著他。“你為什麽說這話?”
“腿這樣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度過戰爭。我不知道。”
“如果你——”
“在戰爭中拖著一條斷腿還有什麽用?”
“啊你——有好多人——你可以——”
他又低頭弄箱子。“我整個冬天都給陸軍寫信,給海軍寫信,給海軍陸戰隊寫信,給加拿大部隊寫信,給所有的其他人寫信。這你知道嗎?不,這你不知道。我用鎮裏的郵局作回信地址。他們看到我的醫療報告後都給我同樣的回答。回答便是,不可能。我們不能用你。我也給海岸警衛隊寫信,給商船學校寫信,我給戴高樂將軍本人寫信,我還給蔣介石寫信,我還差點給俄國的什麽人寫信呢。”
我嚐試著咧嘴笑。“你是不會喜歡在俄國當兵的。”
“要不是身處這場戰爭,我會討厭在任何地方當兵!你以為我為何整個冬天都不斷地說根本沒有戰爭?我要一直說下去,直到我收到一封來自渥太華或重慶或其他什麽地方的信,說:‘好吧,你可以加入我們的部隊。’”一種快樂的達到目的的表情一瞬間在他臉上閃爍,仿佛他真的收到了這樣一封信。“然後,戰爭就有了。”
“菲尼,”我的嗓音斷斷續續,但是我繼續說,“菲尼亞斯,你在戰爭中是不會成為優異的,即使你的腿沒斷。”
驚異的神色出現在他臉上。這使我害怕,但是我知道我所說的是重要的,正確的,我的聲音中出現了那種洪亮的音色,當我表達某種長期以來感覺到、長期以來理解的、並終於吐出口的想法時,我的聲音中就會出現這種洪亮音色。“他們會把你送到前線的某個地方,那裏會有戰鬥間隙的短暫平靜,接下去的事情人人都想得出來,你會跑去找德國人或日本人,問他們是否想與我方賽一場棒球。你會坐在他們某一級指揮官的位置上,教他們英語。是的,你會把事情弄亂,你會向他們借一套軍裝,把你自己的軍裝借給他們。當然了,這隻是會發生的事情。你會亂燉一氣,以至於沒人知道誰還會打仗。你會把事情弄亂,弄成一團亂麻,菲尼,別摻和戰爭。”
當他聽我說話時,他的麵孔一直在竭力保持平靜,但是現在他在哭,卻努力控製住自己。“在樹上你隻不過是盲目的一時衝動,你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對吧?”
“對,對,就是那樣。啊,就是那樣,可你怎麽會相信呢?你怎麽會相信這個?我甚至無法讓我自己假裝你會相信。”
“我相信,我認為我能相信。有的時候我會很瘋狂,幾乎忘記自己是在做什麽。我認為我相信你,我認為我能相信你。當時就是那樣。你隻是鬼使神差。你並不真恨我,那並不是某種你長期體驗到的仇恨。那絕不是針對個人的。”
“是啊,我不知道怎麽向你表白,我怎麽才能向你表白呢,菲尼?告訴我,我如何向你表白。那隻是我心中的某種無知,我心中某種瘋狂的東西,某種盲目的東西,就是這樣。”
他在點頭,他咬緊牙關,眼睛裏含滿淚水。“我相信你。沒關係,因為我相信你。你已經向我表白了,我相信你。”
這天的剩餘時間快速地過去。斯坦普爾大夫在走廊曾告訴我,下午他要給菲尼接骨。五點鍾再來吧,他當時說,那時菲尼的麻藥就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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